日月复明 第三章

草帽海贼

李自成本该下手的，他也拿了王玉的钱，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李自成也是穷苦人。他刚生下来没多久，就有人找到他爹妈，说两家人换儿子来吃。李家虽然穷，但他爹妈却爱他得紧，说什么都不干。那人饿得疯了，就要来抢。他爹冲上去就跟那人扭打在一起，他妈死命的把他护在怀里。他爹和那人都是吃不饱的穷苦人，斗一会儿两人都精疲力竭，那人恨恨地走了。从那以后他妈天天做噩梦，梦见有人来抢他儿子。等李自成稍大些，李家人就把他送进庙里去当和尚。庙里的和尚们都是活菩萨，虽然自己吃不饱，也尽力照看着这个小儿。
野草这种东西，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活下来，李自成就这么长成了一个坚韧的小伙子。本地艾家的老地主心善，见李自成做事也认真，就让他给艾家放羊，这样好歹能多些吃食。但也是这时候，李自成他妈在被梦魇折磨了十多年后离开了他。他爹想他妈，想得肝肠寸断，没多久也不行了。他爹撑住最后一口气对他说：“孩子，爹对不起你，不该把你生下来受苦。“
李自成嚎啕大哭，哭完了他一辈子的眼泪。
现在野草连根都没了，但他心里有股声音在冲他咆哮：“没根的野草也要活下去！”

他二十一岁那年，驿站招人。他没东西送，就去驿丞家里给人家掏马桶，通粪池，但驿丞仍然不为所动。亲戚点拨了他，让他去找艾家的老地主借点钱送给驿丞。老地主见到他找到了出路，也替他开心，二话没说就把钱借给了他，说等他有钱了再还。李自成把钱送到驿丞家里，驿丞喜笑颜开的就让他当了驿卒。好景不长，崇祯元年，皇帝下令精简驿站。这时候艾家老地主已经离世，没钱可送的李自成自然上了精简的名单。可这还没完，艾家的新当家艾诏早早就考中了举人，却怎么也考不上进士，在家里候了很多年的缺，终于找着个门路，给钱就能补缺。便来找李自成索要当年艾家老地主借给他的钱，李自成没钱可还，艾诏把他告到了官府，官府要他拿命来抵。他很害怕，他以为他要死了，最后是他的亲戚朋友拼了命把他救了出来。
“我的命不能给你，我要活下去。”
他逃出来就把艾诏宰了，这下他肯定要逃命了。逃跑之前，他犹豫要不要带上他的妻子韩金儿。李自成坐牢的时候，韩金儿和同村的盖虎好上了。这是没办法的事，这世道，女人家没个男人帮衬，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。李自成犹豫了很久，还是把韩金儿杀了。
“别活着遭罪了，我下辈子给你偿命。”
即便如此，李自成依然没想着去投奔西北那些流寇、造反太容易死了，他不能死，他要活下去。他带着侄子李过来到了甘州—大明最西北的地方—投了军。李自成天生是当兵的料子，西北的风沙再大都吹不垮他，他人也很豪气，弟兄们都听他的话。参将王国也很喜欢他，没多久就让他当了把总，还让王玉给他钱，他开始不知道就接着了，后来才明白这钱是怎么来的。但他还是接着了，活下去要钱。而且，王国这么大个官愿意把他带在身边，不要的话一开始就应该不要，现在才不要的话，他怕王国要害他。其他军官都拿了钱，李自成也就默不作声地拿了下去。

但让他朝面前的弟兄们动手，他是万万不想的。都是穷苦人，弟兄们都听他的话，更何况他拿了克扣的弟兄们的军饷，他对不起他们，他下不去手。

“参将！”李自成不理会王玉的辱骂，跪在地上给王国磕头：“别打了，弟兄们吃饱了不会闹事的。”
王玉做了坏人，王国本来也要做好人，李自成这一叩头，给了他一个话口：“王玉，你要干什么！”
听到王国这一吼，军官们都停了手，王玉心领神会，朝着王国跪了下来。
“你有本事，去杀流寇，去杀皇太极啊！朝自己弟兄动手，真是了不起啊！”王国愤愤的说道，又转头看向李自成：“自成，起来。”
打人的停了手，被打的也稳了稳情绪，看见王国这般姿态，都静下来听他要说些什么。
“弟兄们，我王国是把你们放在心上的！我也两难，大家体谅体谅我。我说了让你们吃饱饭就让你们吃饱饭，军饷的事我说了会想办法就一定会想办法！”
打一棒子给个甜头，总还是有些作用的。士兵们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态度有了些松动。这些都被王国看在眼里：“王玉，你以后就跟着弟兄们吃饭，弟兄们吃什么，你就吃什么。”
王玉朝王国磕了个头，大声回话：“是我错了！”
王国点了点头，又看向李自成，他知道李自成在士兵心中有位置。
李自成看懂了王国的意思，厚着脸皮说道：“自成相信参将。”
一场戏演下来，虽然许多人心中仍有不满，但好歹能吃饱饭了，活一天是一天吧，士兵们或情愿、或不情愿，各自散去。

这支军队各有所思地开拔。王玉也听了王国的话，和士兵们吃一样的伙食。这稍许宽慰了士兵们的怨气，只是这粮食是他们心之所系，只要这运粮的车进入他们视线，便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。
军队行至榆中的时候，得到皇太极退兵的消息。不用打仗，王国自然庆幸。但王玉比他更欢喜，皇太极走了，就不用去北京，不去北京，这粮食便有富裕了。让这富裕的粮食就这么回了甘州，王玉是万万不答应的。他也不想找王国商量。在王玉看来，王国和金县知县刘石是郎舅，他们买粮的钱在刘石这种人精手里过一遍，他必然会偏心王国。到时候，就算受了委屈，自己又怎么敢跟王国争？
人为财死，鸟为食亡！
马无夜草不肥！
富贵险中求！
无数的念头驱使着王玉在营帐中踱来踱去，无一例外都在诱惑他施展通天财技！
正好这时帐外下起了雨，水者，财也。
王玉的魂都被钱勾走了，心，也是横到底了！
“老天爷都要帮我，天予不取，必受其咎。”

这天夜里，王玉把岗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，把所有粮车都用布盖住，带着几个亲信，选了几辆满意的粮车，趁着夜色，在雨声的掩护下，朝榆中县城驶去。
那里有王玉的财神爷在等着他！

西北干旱，天气也冷，地是硬的，平时看不出车辙的深浅。可这雨一下，不仅滋润了王玉的脑子，更滋润了泥土。
地上浅浅的车辙有话要说！
下起了雨，又无紧要事，一般来说，军营中没什么人会出来走动。但人有三急，万物循环可不是雨水挡得住的。
车辙说话的声音很轻，但有心的人听得见。
出来解手的士兵，循着车辙来到停放粮车的地方。粮车有人看管、有布盖着，那士兵近不得前、也数不清车。
但他也不用近前。
地上只有去的车辙，没有来的车辙！
骗我的饷，偷我的粮！
一石既落，千层浪起!

“王国带着粮车跑了！”
“王国带着粮车跑了？”
“王国带着粮车跑了!”

雨水煎煮着士兵们牵挂的粮食，整个军营乱成一锅粥！
枪杆子已经挺直，胆子不大也得大！
士兵们逼到王国帐前。帐中一个雄厚的声音吼出来：“老子在此，何人造谣！”王国虽然贪财，但不惜命。这么多年行伍生涯，做到参将这个位置，事情没发生的时候，他固然担心。但事情摆在面前，他王国也不害怕!更何况王玉盗粮之事，他确实不知。
“粮车没了，不是你就是王玉。”
“对，王国王玉，王八没了半个边！四个王，两条腿，两个人，一张口！”
士兵们架着王国来到王玉的军帐，王玉当然不在帐中。清点粮车确实少了几辆。
哗变已成定局，有上了头的，当即就要上前去取王国的狗命。
李自成还是站了出来：“兄弟，你这一枪捅下去，我们全都成了反贼。”
“反就反了！这个狗世道，到处都是死路！”
“对，狗世道。”
“对！”

“李大哥，你让开！”
“兄弟，最后听我一次！等找到王玉，我们再做决定！”
“不行！”
“李大哥，让开！”
军营变成了阎罗殿，立时就要判王国下十八层地狱。

晚上关门的生意，历来比白天开门的生意好做。
王玉轻而易举地从财神爷那里得了钱财，兴高采烈地来阎罗王这里报道。雨声模糊了人声，王玉走到军营门口才察觉不对，调转马头想跑。有眼尖力大的士兵掷出长枪，将马钉在地上。王玉从马上摔了下来，士兵们一拥而上，绑了王玉。打开回转的马车一看，哪里还有粮食，里面装的全是石子！
王玉和同样被架着的王国四目相对，两人都知道这次要完，王国是个硬汉子，他恨王玉的贪婪，但他也做了坏事，他认账。王国挺直了身子一言不发，其他拿了钱的军官躲在人群中间，王玉则是说话那一个。他哀求地看着李自成：“自成，帮我们说说话，是我错了。我所有的钱都吐出来，都是同袍，帮我们说说话，好不好？”
李自成也有亏心事，把头扭到一边沉默不语。
王玉求饶不成，转而拉人下水：“李自成，你也拿了我的钱，你也该死！”
士兵们瞪大了眼睛，看着李自成，他们不相信李自成会坑他们的钱，他们在等李自成的答案，不管真假。
“王玉污我！”李自成大喝一声，抽出腰刀，手起刀落，王玉罪有应得。
“弟兄们，老天爷要欺负我们，崇祯杂种要欺负我们，就连杂种养的狗都要欺负我们!”李自成举着王玉的头颅，向士兵们高喊道。
李自成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，他早已流干了眼泪，但喉头似乎有股气在卡着他。
士兵们有了领头人，都怒吼道：“反了！反了！反了！”雨水打在他们决然的脸上，掩住了流下的眼泪。
李自成转过身来看着王国，
王玉的人头被扔在地上
王国抬头看着天。

天天大道，路路皆死，
那就向死而生！
无根的野草啊，长出了尖刺，
滋养他的，不是慷慨的大地，
是尸骸和鲜血！

韩重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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