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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红地毯佳作】学霸姊妹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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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9-21 03:25:3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【前言】
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,某天,忽然在大街上撞见,我却躲瘟似的逃开了。心想,应该不是她,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。
可她哪都变了,变得老了,皮肤像变质的面包,面庞也垮了。唯独眼睛没变,和我们最初相遇时一样,是一种无法凝视的尖锐,刺得人疼。
等我逃回了酒店,照了照镜子,往事又在脑子里放电影。
那是99年的夏天,我12岁,老家的固臼湖有一处烂泥沟,泊着十几艘废船,那里便叫“废船沟”。我整天撑着一条木划子,在那些生锈的铁船间不停地穿梭。
矿泉水瓶,一毛钱一个,废弃的柴油桶,可以换一斤猪肉…….运气实在好了,我还能“捡”到废船上脱落的外窗,铝合金材质,够换20斤大米。收工回家,我就买一根冰棍,理直气壮地吞下。

那时,我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,记事以来,便生活在一条腥臭的住家船上。船有6米长,船舱是用紫竹编织的,里头钉着床板。
遇见宋丽,在一个傍晚。我正好去淘马桶,老爹看见了血,他就在床板的两头挂起来一张布帘。他叮嘱我,“晓美,你大了,以后换衣物、梳头、洗屁股,都要在那张布帘里。”
那天,我对老爹充满了怨怒。我开始思考,为什么我要和一个整天醉酒的男人生活在一条船上,为什么我没有老娘。这些害臊的话应当老娘对我讲。
我撑着木划子,气鼓鼓地将马桶带进了废船沟。那里水质浑浊,渔区的妇女都过来淘马桶,湖面漂着各种垃圾。我却喜欢这个地方,常来这儿淘“宝贝”。我还喜欢那些裸露着船骨的铁船,好像它们随时可以出航,带我去梦里的远方。
我看见一道暗影从废船间钻出来,铁锈和霞光融为一体,暗影正在湖面荡动。霞光正要隐退的时候,暗影挨近了我。
她便是14岁的宋丽,额头上贴着两三片鱼鳞,被霞光烤红了脸,一只手撑着竹篙,另一只手却在滴血、发抖。
“你看见我的手指头了么?”
我被她的问题吓住了,眼睛瞥到她那只滴血的手上。
她的小拇指上缠绕着厚厚的布条。
“你的手受伤了么?”
“我杀鱼把小拇指杀掉了。”
我自己的小拇指也好像疼了一下,想起换牙时,一颗晃动了个把月的门牙,都不敢发力去拽。
我盯着这位眼神烁亮的女孩,有点儿惊恐,又有些许服气。
霞光收拢,暮色涌起,我俩在墨色的湖面撑着木划子,共同寻找那一截断指。
天色彻底往下黑了,我发现了那截断指,它卡在一堆白色的药瓶里。
我将它捞上来,两根手指夹紧它,臂膀打得直直的,有些发怵,心慌慌地交给她。
她接过去,说:“你的眼比我的尖。”
我问她:“还能接上去吗?”
她说:“接上了我也不要,我可不想手上长一截猪尾巴。”
断指被湖水泡得肿胀,确实像一截猪尾巴。
我说:“那你干嘛寻它。”
她说:“我就怕它掉进脏水里,我要换块干净的地方,扔了它。”
宋丽比我大两岁,85年的牛。我们认识时,她已经14岁,个头比我矮了6公分,月经也没来。我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,教会她唱周杰伦的歌。但势头很快反转,她不仅发育了、漂亮了,并且,当她学会了认字,读完了我拾荒时收集的课本,她立刻成了我的“老师”,纠正我的认知、纠正我的英语读音、纠正我学会的所有流行音乐的唱调……后来,她甚至试图一次次纠正我偏轨的人生。
不得不承认,她学习能力惊人,记忆超群。但这份令人羡妒的天赋,却又不知从何得来。
她是渔民的后代,老爹是捕鱼能手,可惜后来中了风,老娘勤劳质朴却有精神病,常年吃药。一家三口,个个文盲,没人摸过书本。
爹娘一年要吃掉一麻袋的药,她11岁就帮咸货工厂杀鱼。有的青鱼比她的个头还大,一刀下去,鱼血将她染透了。
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,了解她为什么渴望活成一个干净的人。
我们后来共同学习,一块儿成长,又一同走进了校园。我们一起站上过一艘废船,对着夜空大喊各自的志愿。
她想考进清华,学医,当一流的医生;我想考进北影,当大明星。
那个夜晚十分滚烫,天上繁星点点,我俩的脚底板,好像蓄满了热度不减的能量,足够一飞冲天,摘星揽月。
现实却变成了一盆又一盆的冰水,命运不断捉弄着我们。
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宋丽,但命运和岁月,就像一对儿蹩脚的双簧演员,十分不搞笑地捉弄着我们。
眼下已是2020年6月,疫情缓和了下来,我到黄山出差,在屯溪区的商业街上撞见了她。
她瘦得不能再瘦,穿着和肤色很像一位资深的驴友,可神态却不是享受旅程的。黄山这座旅游城市里,游客的神态都很好分辨。
我跟她对视了足足10秒,她衰弱得吓人,脸上布满雀斑和皱纹。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我也迅速瞥到别处,她往商城广场走,我掉头去了酒店的位置,彼此默契地分了岔。
我来黄山,是有一部电影正在这儿开机,影片改编自《高墙内的自考》。我是作者,又是故事的原型人物,便被导演聘为了剧组顾问。
撞见宋丽后,我快速躲回了酒店,心里却翻江倒海,很不是滋味,又迅速下楼,往大街的南头走了一大截,又转回来往北走,满街都是游客,都是陌生的面孔。
我想,她怎么消失得那么快,她肯定有意躲着我。她只要撇下我,就可以把过去撇个干净。
我四处寻她,没头苍蝇似的乱跑。
日头正烈,一道火辣辣的炫光,晒红了我的脸,像是一记耳光打了过来…….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(1)

“万年以前,这里是一处巨大的湖泊——古丹阳湖。长江之水奔流而下,裹挟的泥沙不断沉积,汪洋巨泽逐渐退化成零星的小湖,固臼湖随之孕育而生。”
十几艘废船裸着生锈的船骨,泊在废船沟。
我和宋丽蹲在一艘船上,一起读着一本《淳宁县志》,上面介绍着“固臼湖”的由来。
宋丽还不怎么认字,我读一句,她跟一句。
废船上有很多裂了缝的窗户,玻璃上贴满了避光的报纸、书页、地图、裸女画报。
我和宋丽每天都过来,一人带一只脸盆,兴冲冲地爬上船,往这些废窗上泼水。
那些书页和地图,被一张张揭下来,铺到我们自家的船头,晾干后收集起来,撩几针渔线,便成了我俩认字的课本。
“哪里退化成了零星的小湖?我都望不着边呢。”
宋丽站到了船头,我也跟了过去。
辽阔的湖域,海一样的无际。正是傍晚时刻,满湖的霞光映衬着我们的脸。一群水鸟跃起,宋丽突然叫了一声,我也跟着她叫,鸟群被吓得左右散开。
我们脸对着脸,大声地笑。
“我要当明星!”
晚霞照亮了我的身体,我感觉自己像画报上的明星,朝着湖面大声许愿。
“宋丽,你也跟着我喊呀!”
“我才不喊,傻不拉叽的。”
“不行,你跟着我喊,刚才我跟着你喊的!”
“傻子才喊!”
我不高兴了,追她打她,推她到船头,逼她许愿。
她提了提气,将双手架成了一个扩音喇叭,脖子上翘着筋,喊道:“老子要考公安大学!老子要当女警察!”
这位自称“老子”,立志当警察的女孩,将将 14 岁。她站定在船头,大声许愿时,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,刚会念 100 个数字。
“你昨天还说要当医生,治你老娘的神经病呢。今天怎么又要当警察?”
“我老娘的神经病是我老爹打出来的,老子当了警察的第一桩事,就是枪毙我老爹。”
宋丽的老爹叫宋太平,85 年冬月,湖风割面,宋太平起个大夜,撑着一条木划子,将孕期八个月的妻子送进了“庙船”。
庙船里住着船婆,既懂医术也会算术。
船婆做了些法事,拨动了几下手指,对宋太平说:你命里没儿子。
宋太平回去了。
固臼湖的北边有个渔民聚居区,百十条住家船泊在一个避风湾。宋太平也有条水泥船,上面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矮舍,搁在水湾的西南角,算作了一个家。
他已经 33 岁,每天起早贪黑,练就了一身捕鱼的本事,总算攒够了讨老婆的钞票。
他盼着一个儿子,等着儿子长足了力气,学会撒网,跟着自己一块儿打鱼,一块儿在这片水域里谋稻粮……船舱里的鱼虾,永远堆得比别家的高。
一个合格的渔民,只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景。
船婆的话,让宋太平的内心很不太平。没了儿子,他的人生就不及格。
进了家,宋太平蹲去船尾,抽了七八根烟。寒风吹不消他的火气,人杵在哪儿,脚跟前便很快围上一圈烟头子。烟抽完了,火气总归憋不住了。他冲进了船屋,将目所能及的物品统统砸在了老婆的身上。
一双胶鞋击中了老婆的肚皮,她疼得打滚,羊水下来了,腿中间湿了一大片。
老娘正要死要活的这一刻儿,宋丽便降世了。《淳宁县志》上的固臼湖,只是汪洋巨泽退化的小湖,但对于早产的宋丽来讲,却是无边的命运苦水。
10 岁时,宋丽跟宋太平干仗。她小块头,头大身子小,被宋太平拎起来倒过去,用铁块一样的巴掌,扇得她屁股青紫。但她伶牙俐齿,像条小猎狗似的叼住了宋太平的胳膊,咬得那只硬邦邦的胳膊血糊糊。
宋太平骂她:“你不是老子生的,你滚下船去,你讨饭去!”
宋丽回嘴:宋太平,你不算个男人,你把我娘打得早产,才生了我。现在我光长头不长身体,宋太平是你害了我娘害了我。
宋太平在风浪天里打过渔,湖面光波摇曳,像无数的飞刀袭来,湖面翘起,船只如同一枚抛出的硬币,落下来的正反面就是生和死。他没怕过,铁块一样的胳膊和大腿,更没得一丝丝抖。但他想不明白,10 岁大的一个小丫头,怎么就让他怕了,让他疼得颤了。
其实,宋丽 7 岁的时候,弄清了老娘为啥总喊错她名字的时候,便立志要当一个女战士了。
老娘总喊她“宋宝”,她想自己分明叫宋丽,怎么成“送宝”了。原来她本该有一个哥哥,生下来不足一岁,老娘有天洗被罩,小不点儿在船上乱爬,爬进了湖里。
这是宋太平的一块宝,却被老天爷没收了,老娘少不了吃老爹的巴掌。老娘二胎又生下来宋丽,挨打的时候便更多了。几年吃的苦攒在头脑里,老娘的头脑便越来越不好,常常把宋丽当成宋宝。
7 岁,宋丽便明白了,老娘可怜,老爹可恨。
自从船上架起了天线,屋里有了黑白电视,老娘便是落难的八路军,老爹便是万恶的小日本儿。宋丽用渔刀,在墙上刻“正”字。老爹侵略老娘一次,正字便多出一道笔画。两年,宋丽刻了不知多少个“正”,她认数不超过 20。密密麻麻的“正”,就是她一次又一次下定的决心,决心打倒小日本儿。
宋太平这辈子没法儿弄明白,10 岁的小孩怎么都这样泼悍,牙齿里带着毒汁,把自己咬得发抖。他不惧湖里的惊涛骇浪,却搞不懂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怎么就藏得住这样的一片无垠深海。
宋丽 11 岁时,宋太平喝酒喝过了头,跌了一跤,脑袋磕到了硬物,中了风。宋太平浑身上下,光剩一张嘴能动,骂人时口水乱溅。
“渔网不是你这样撒的!”
“烂货,刀鱼你还放生!”
“渔不好好打,整天拾这些破烂回来!”
……
宋丽只当宋太平是空气,只有吃饭时,才想起那边还多余了一张嘴。
自打宋太平爬不起身的那一天,那只打人的铁巴掌,端不稳一只汤勺了,宋丽的“抗日战争”便彻底胜利了。不过,恶疾虽带走了老爹的暴戾,却也拆断了家中的顶梁柱。
宋丽接管了这条船,但船上吃不饱的日子也多了。她自己想主意,努力填补一家三口的生活。
她在咸货厂杀鱼,脸上黏满鱼鳞,夏天的双臂发满了痱子,冬天又长出了冻疮。
老娘精神好的时候,也去帮忙,两人一天能杀几百条大青鱼,剖开肚子的鱼晾晒在船板上,场面相当红火。她会打弹弓,眼神很贼,野鸽、麻雀、水鸟、金鸡……隔三差五就是灶上的菜;她还拾荒、收废品,每日正午,带着稻草帽,撑着木划子,在各条水路上打捞漂浮物……
金钱像沙粒一样,一点一点汇聚到她手里,托起这个残碎的家庭。
14 岁的一天,她去大户的船上杀鱼,正午的日头像悬在头顶的烤灯。她忙得浑身冒汗,燥热难耐,晃个神的空当,下刀偏了两寸,把自己的左小拇指切下来了。她疼得直哆嗦,但又不想被旁人看笑话,嫌她出不来活儿。几百条青鱼都得杀出来,再送进咸货厂,稍迟几个点儿,热天里都得发烂腐臭。她用刀割下了衣服的袖口,包扎了伤口,继续杀鱼。
船上蹲着几只吃鱼内脏的猫,一只三花用前爪拨动着那截断指,断指在鱼血里滚动,落进了湖里。
三花舔完了前爪上的血迹,日头逐渐偏西,劳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。宋丽撑着木划子,赶在夕日隐退之前,寻找着那截断指。
她忍着痛,拼劲撑船,想起老娘被鱼钩扎穿脚底板的时候。那时的她年纪很小,见了老娘满脚的血,哭得脸在抖。
那时候,老娘的精神状态还可以,还没将她喊成“宋宝”。
老娘说:丽丽,别怕血。女人最不该怕血。
正是同一个傍晚,我被老爹窥见了身体变化的秘密。我恼怒地拎走那只带血的马桶,遇见了同样流血的宋丽。
我们相识之后,“女人最不该怕血”成了她每个月都要跟我讲的话。
我比她小两岁,月经却来得早,每个月都会痛经。起初,我格外讨厌这一声话,好像女人活该流血、活该受罪。
如果说,宋丽的命运泡进了苦水,那么,我的命运就是泡进了脏水。
我从记事起,便生活在一艘臭哄哄的木船上。各家各户的渔船,都免不得鱼腥气,但我家的那艘烂船却情况不同。
老爹不会捕鱼,船上出现鱼的天数不多,要么是大户出船,老爹就当帮工,用满身的力气换几瓶酒钱和两条断气的鱼;要么是大鱼换气,跃错了位置,自己把自己搁进了船舱。
水上人迷信,“开船不吃自来鱼”。
老爹却不讲究,进了船舱的鱼,全成了灶头上的下酒菜。
船上的臭味有很多源头,夏季是老爹的胳肢窝,腋下的狐臭味比蚊香管用;冬季是老爹醉醺醺的黄牙大嘴,他没日没夜地喝劣质白酒,没日没夜地呕吐。
最可怕的臭源是船屋的那只粪桶。
我只比那只粪桶高出一个头的时候,就学会了骂:“爹爹太龌龊!”
我当然不肯用,宁愿熬着。老爹怕我尿床,就把我吊在那只粪桶上面,什么时候尿了,什么时候睡觉。
不晓得从哪天开始,那只粪桶的后面开始长出巨大的蘑菇。一夜之间,诡异的蘑菇就会淌出黑汁,吓人得很。老爹会把它们摘尽,用来烧鱼。菜出锅了,我宁愿饿死,也从不沾嘴。我是进了高中,才晓得蘑菇有个恐怖的名字——“墨汁鬼伞”。它虽然可以食用,配了酒却生出毒性。
我后来也不难理解,老爹常常一睡几天,兴许是中了毒。
老爹叫武继兵,块头大,毛发密,面相和体格都不像南方人。他不仅不会打渔,还很怕水,渔区的人都笑话他。最关键的是,他舌头不好,好像短了一截,说话像含着一团棉花,软得说不来长话。渔区的人就给他取外号,叫他“软脚蟹”。软脚的螃蟹个儿都挺大,这外号倒是格外衬他。我很早便晓得老爹无能、懒惰,但有时也会恍惚,尤其是他喝酒喝热的时候,脱掉上衣,左右的胸口露着两条青龙文身,架势相当唬人。渔民的小孩欺负我时,我难免抱有期待,两条大青龙来保护我,去收拾他们。当然只是幻想,我无数次鼻青脸肿地回家,两条大青龙依旧醉得不省人事。
真正保护我的人,反倒是宋丽。
我记得12岁那年,夏末的气温实在烤人,我寻到一处干净的水域,脱得精光,下水洗澡。
周边是枯了大半的芦苇丛,给了我很好的掩护。洗了几分钟,我听见了摩托艇的声音,探头去看,三个渔民子弟正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艇,湖面被搅出一阵阵的白浪。
要命的是,我的木划子被水浪推远了,上面堆着我的衣裤。我总不能光着屁股游过去,便探着头,喊他们,让他们消停一刻儿。
料不想,这三个小渔民都是流氓,两个男孩打着耳钉,摩托艇的中间位置,夹住了一个染了黄毛的女孩。他们兴奋了,将摩托艇开得飞起,围住我打旋儿,腾起的水浪差点把我呛死。
他们还嘲笑我,说我长了一对儿野猪奶子,说我的屁股比甲鱼的背还黑。
我困在水浪里,骂不出声,更没法儿呼救。
如果那天不是宋丽正巧寻我,我恐怕就呛死在水里。
那些天,我教会了宋丽拼音和算数,为了感谢我,她提着一条青鱼尾巴来寻我。老爹收下了鱼尾,说我去洗澡了,给她指了个大概方位,她慢吞吞地寻来。针眼儿大的一点儿运气,就这样被我抓牢了。宋丽随身带着弹弓,她反应迅速,几颗尖头鹅卵石发射了出去,打得小流氓们蔫头蔫脑,个个落了水。他们在水里挣扎、求饶,宋丽又递给他们竹篙,拉他们出水,用竹篙敲击着水面,撵鸭子似的撵着他们回家。
那天,我太感激宋丽,回到船上,便把所有的宝贝都拿出来,要跟她分享。先前,我有所保留,比如,她并不知道我有一个复读机,她也不知道我有周杰伦的磁带。
我那位无能的老爹,只干对了一件事情,就是教会了我认字,让我在这片水域受苦受难时,得以寻到一点儿乐子。我的宝贝都是拾荒时,一点一点地收集来的。
当然,比如复读机,拾荒是拾不来的,有时候便需要一些特殊手段。那些有学可上的渔民子弟,欺负了我,总得付出一些代价。周末或者寒暑假,他们趴在船头写作业的时候,身后的书包便常常少掉一些东西。
那天,我们带着所有宝贝,去了废船沟。
十几条废弃的沙船泊在那儿,船头陷在岸边的烂泥滩里,船尾泊在水面。湖里涨水时,浪推着它们挨紧了一处,退水时,它们又各自分开,困在一簇簇的杂草内。
90年代末,砂业行情很好,江上的运输船越来越多,航道也越来越窄。起初,政府对造船政策管得松,固臼湖旁边的村落便有大胆的人,拿起焊枪就敢造船,没有船台没有槽轨,便用千斤顶用钢缆,用癞蛤蟆翻身的劲头,硬扛硬顶,让千吨轮横向下水。动静闹大了,省里的港监局带着船厂的专家赶来考察,一个个唬得脸色青白。连一张设计图纸都没有,这帮农民也造出了大船。
专家们很震惊,又似乎感到被羞辱了,便认定这样的船,有风险。紧接着,省里的政策就下来了:不允许民间私造船舶,已造好的也不得通航。
十几条大船便废弃了,铁锈和爬山虎迅速包裹住它们,搭建出了穷孩子们的寂静乐园。我和宋丽爬进一艘废船的驾驶舱,揭下来几张地图,有长江图,有省内地图,还有全国地图和世界地图。
我打开了复读机,我们一起听着周杰伦的歌,研究着这些地图。
“我们在哪儿?”
宋丽问我。
“在这。”
我指出长江图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,又找到省内地图一颗黄豆大小的地方,最后翻开全国地图,那是比蚂蚁还小的地方。那张世界地图,便直接忽略了我们。
“这么小,那我们怎么就望不到头呢?”
宋丽瞥到湖面的远处,各条住家船上已经亮了灯火、荡起炊烟。
“中国可大了,世界就没边了。有的地方长满草,有的地方都是山峰和石头,有的地方全是沙子,还有大海,所有的水都往那儿淌。”
一首《可爱女人》响起,我们又聊起了歌。
“我在电视里听过这个人的歌。”
“这个人贼眉鼠眼,舌头打卷,但调调好听。”
我又拿出了一件宝贝,是一本歌词手抄本,里面还贴着歌星贴纸。
“你看,这就是他。这首歌我学会了。”
我哼了一段。
“你跑调了。”
“瞎讲,我学了好几天了,歌词都能背。”
“你真的跑调了,复读机里是这样唱的。”
宋丽哼了一段,调子很准,音色悦耳。我很吃惊,她的记性怎么这样好。我又很生气,刚刚自己的那一番胡唱,显然出了大洋相。
我拿出了另外两件宝贝,两盘牛津英语的磁带。我晓得宋丽聪明,但在她还不怎么识字的时候,我并不想让她在智力层面占上风。我想炫耀一下,我不仅认字,我还会念英文。
我跟着复读机,念了一串英语,然后得意地问她:“你知道鱼怎么说吗?”
宋丽回道:沸徐。
我的脸色立刻变了,又问:狗呢?
“到鸽。”
宋丽答对。
“早上好呢?”
“古的摸宁。”
宋丽答对。
“多少钱?”
“号——骂吃。”
宋丽答对。
我没想到,她的记性竟然也是一台复读机,一盘磁带放完,她记住了所有的内容。
我很吃惊,自己没掌握的短句,都被她抢了先。
宋丽让我把另一盘磁带也放了,我不答应,只说:以后我不教你认字了。
回去的路上,正好经过我洗澡的水域,想到宋丽将将搭救过我,便有些羞愧,心底的妒意慢慢化作了服气。
“宋丽,你应该读书,你的记性太好了,清华和北大都得寻你。”
我突然说道,宋丽沉默了一会儿,只说:“我明天要起早,杀鱼。我们家的药钱都赊着呢。”
她把木划子转了个向,朝着自家的船奋力划去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(2)

夏末,秋老虎发威了,湖上好像挂着九个太阳,把一切都晒得垮塌。船上照旧热得不可开交,人心也在发毛。
每天夜里,我都没有安生觉,床边虽然摆了冰块,却感觉眼前这张皱巴巴的布帘后头,始终有什么东西,正在沸腾。
布帘后头是不安分的老爹,他变得比那只粪桶还要龌龊。
不晓得哪个脏鬼借给了他一台小巧的电视机,还在渔船的屋顶上,架起了铁锅一样的天线。
每天深夜,他抱紧这台电视,离不得这台电视。
我从布帘缝里,瞥过去一眼,电视画面里出现大洋马的外国女人,吊挂着两颗柚子似的乳房,跳着裸舞。
还有更要命的事发生了,但凡他手头的经济有些盈余,便引着一个肥婆上船,每次都语字不清地喊:晓美,你外头寻会儿东西去,我跟你姨娘研究事情。
哪来的姨娘?研究什么事情?龌龊的老爹当我是三岁半!肥婆就是乌龟山的船妓。
乌龟山是湖里的一座小岛,很多年前,岛上埋过不少无名的尸骨,大多是洪水里死掉的灾民,岛上的竹丛有不少无碑的坟。岛上不常有人,渔民嫌晦气,打渔也要绕着走。
最近两年,岛边多出来七八条渔船,船上都是妇女。她们大多是同一种模样,烫着泡面卷发,蓝墨水纹的眉毛,嘴巴因为上了年纪,涂上鱼血一样的口红后变成了灰紫色。
夜里总有渔民上她们的船,船上罩着油布蓬,扁担长的船身被这顶蓬子遮去了大半。
船头摆着烟酒,船尾是灶台,蓬里有铺盖。妇女们将男人拉进来过夜,船身将水面压出稠密的波浪。
有一天,我实在受不住,去找宋丽。
她家就在不远处,一条住家船斜躺在湖面,废旧的竹篙和破烂的脸盆零落地散在水边。
船体虽然破旧,但上面摆满了泡沫箱子,栽着各样的鲜花。远处一瞧,以为是个鲜花小岛。
“你想不想捞外快?”
“哪有外快捞?”
“你跟我走吧!我要拼命赚钱,我要去找我老娘。”宋丽一脚踏上了木划子,我带着她去了西沙口。
西沙口是一个废弃的沙场,一架生锈的扬沙机竖在那儿,周围长了成排的柳树。人要是不小心钻进去,蛛网会把人的脸糊住。
树林里藏着一艘架空的废船,六米多的水泥船体上盖着一栋木屋,刷的绿漆还很新。
前些天,我发现湖面漂着不少矿泉水瓶子,顺着水路过来,捡了半麻袋,抬头时,忽然发现了这个木屋。
“你看,船尾堆着好多麻袋,都是矿泉水瓶子。那天,我捡了半麻袋,应该是湖风吹过来的。”
我指给宋丽看。
“被风吹下来的,我们可以捡。但船上那些,是人家攒下来的,弄回去就成了偷。”
宋丽准备掉头回去,我用竹篙拦住她,小声说:“船上没住人。”
“没住人哪来这些矿泉水瓶子?”
“他们都不是人。”
我发现船屋的那天,当然也发现了这些矿泉水瓶子。我上船后,如果没有朝船屋内偷瞄一眼,这些瓶子早都被我弄走了,也就没有“好处”分享给宋丽了。我带她来,主要是壮胆,况且她有弹弓,船上碰见了脏东西,可以反击。
眼下,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,我拉着宋丽上船。我俩轻手轻脚,走到窗户边,张望着屋内。
屋内的景象十分骇人,十多平米的空间内,住了4个人。床上坐着一个“骷髅鬼”的男人,瘦得不能再瘦;地上有个直不起背的女人像鸭子一样挪动,费劲好半天只是为了喝一口水;一个面部僵硬、眼皮下拉、牙齿外翻的女人跪在一本经书前,吐字不清地念经文;还有一个四肢萎缩的男人斜躺着,似睡非睡。
“我没骗你吧。我是胆子小,不然这堆瓶子早都弄回去了。”
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,宋丽却不见半点害怕,只有眉头紧了起来。
“他们哪里不是人,他们都是病人,这些瓶子我们不能要。”
我生气了,赌气说:“你又不是医生,你怎么晓得他们是病人?带你来什么用没有!”
“你捡人家的瓶子,都还回来!”
“凭什么!就不还。你只有九根手指,你也是怪物,你们一起搭伙吧!”
我撑开木划子,准备走,屁股忽然火辣辣地疼。我回过身,宋丽正拉开着那把弹弓。
没等我缓过来劲,一颗石子又袭击在我的肚子上。
我哭了,捂紧肚子,蹲着叫骂:“宋丽,你白眼狼!你全家都当淹死鬼!”
骂着骂着,我的嘴皮子变成了机关枪,肚子里的苦水都是子弹。
“我要离家出走,我老爹龌龊,我老爹要得艾滋病了,我要找我老娘……我需要钱!”
船上的怪人听见了响声,出来一位面善的大姐。她是这条船的主人,刚才正在灶头发面,准备一家人的晚餐。听到吵闹,出来查问。
大姐问:是不是被我家人吓到了,不哭了不哭了。
大姐说,一家人都有遗传病,原本住在城里的小区,也是因为太吓人,索性买了这条船,安顿在这片柳树林里。
我们不敢说明来意,我也只好不哭,只能撑着木划子,慌忙离开。心底也开始涌上悔意,好端端的一家人,怎么就被我当作了鬼。到了湖中心,各种情绪搅得人难受,我又哭了,哭了十多分钟。宋丽也不来哄,等我哭得实在没力气了,我们便和好了。
宋丽问我:“你老爹怎么得艾滋病了?”
我说:我从《生理卫生》上看的,他把乌龟山的女人搞上了船。
《生理卫生》是我捡来的书。一整个下午,我和宋丽都在研究这本书,最后得出来结论:我老爹没得混了,早晚得艾滋。
宋丽担心我的处境,我跟她说只要凑够 200 块车费,我就可以坐火车去北京,去找我娘。她在北京,天安门广场上盖了一栋别墅,在院子里吃饭就能望见毛主席。我去找她,就可以留在北京上学。
宋丽在家翻箱倒柜,找出来 20 块钱,塞进我的手心。
“还差多少?”“150。”
“一时半会儿是凑不齐了,不行,你再等等,咸货厂给我结了工资,我送你坐火车。”
这是1999年,150 块钱是个大数,宋丽杀 50 条鱼才赚一块钱。
我瞥见她腰间的弹弓,忽然想起前不久猎鸟的事。
那天,湖岸的树林钻进了鸟群,宋丽带我去猎鸟。鸟很大很漂亮,优雅地站在树上。弹弓射程不够,我们只得到几片水鸟的羽毛。
“我要是有把气枪就好了,渔区的丁小帽就有一把气枪,他家的船上有一麻袋的鸟骨头。”
丁小帽 15 岁,已是渔区的狠人。无论寒暑,他总戴着一顶线织帽,渔区的人都喊他小帽儿。这是他老娘织给他挡耳朵用的,他的右耳像一坨烧融后又凝固的粉蜡,左耳扇着风,肉嘟嘟地垂着。
据说,小帽儿老爹有天喝醉酒,小帽儿老娘那天又不巧在熨衣服。这片水域,男人都是一个模子刻的,喝醉了酒就喜欢干婆娘。爹娘互殴的时候,小帽儿去帮衬,被老爹一把拎起来,摁住了右脑门。他拿起熨斗,压在了小帽儿的右耳上,熨了有十来秒的,冒烟了,连皮带肉地揭开来,右耳就是这么糊掉了。
小帽儿的耳朵不行,眼神却比旁人的好,端着气枪能打掉 30 米开外的啤酒瓶盖子。他是个枪疯子,吃饭、睡觉、上厕所……随时随地,手头离不得那把木柄开了缝的破枪。
我对宋丽说:“丁小帽他家在岸上卖野味,好像很有钱。”
宋丽疑惑了一下,反问我:“他有钱关我们什么事?他可抠了,鸟屎不见得分我们一泡。”
“走,我带你见个不能见的东西。我们把它卖给丁小帽,他肯定求着买。”
我引着宋丽上了自家的船,老爹跟那个肥婆还在研究事情。
肥婆的肉就像一口破布麻袋,铺得满床都是。老爹正搬运那个麻袋,运到了自己的裆下,将麻袋掰成了两半。
“龌蹉,你老爹蛮龌蹉哦!”
宋丽慌忙捂眼睛。
我们趁着老爹不见消停的时机,去了船尾,撬开了灶台旁的一块船板。里头是一把短小的手枪,用一块红布包裹着,旁边还摆着一只洗衣粉袋子,装着十几发子弹。
“你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?!”宋丽有些吃惊,我来不及跟她解释,把枪丢上了木划子,催她上来,一块儿去寻丁小帽。
我们到了远处,我对她说,枪肯定是我老爹的,我6岁开始在灶头烧开水,就发现了这东西。
宋丽说,你爹这么懒,又不打猎,藏这东西干嘛?我说,鬼才晓得,卖给丁小帽将将好。
丁小帽家的船修得像座小洋楼,泊在三里地外的一处浅水湾。船上各个房间的窗户都相当漂亮,装着铝合金边框,包装纸都没拆。
住家船修得这么漂亮,渔区的人都清楚,爹娘肯定要给他讲媳妇了。
我们挨近他的时候,他正在躺椅上午睡,线帽拉下来,盖住了眼睛,胸口摆着那把气枪,脚跟前撂着半个西瓜,里头插住了一把小铁勺。
“小帽儿,小帽儿!”
宋丽大声喊他,他醒不来。宋丽拉开弹弓,一颗石子击中了西瓜里的铁勺。
他醒了。
“拾破烂的,到我家来找什么。我家这么新,没破烂,快滚!”
他朝我们吼了一声,我有些怕他,躲到宋丽身后。她站到木划子的前头,喊道:你那把气枪就是破烂!
丁小帽似乎受了冒犯,端着枪站了起来。我看见气枪的木柄上贴着很多虎皮膏药,上面写着潦草的圆珠笔字,“丁家之宝”、“特种兵专用”。
“信不信老子把你九根手指头打得只剩一根!”
丁小帽把枪对准了宋丽,我吓得发抖,宋丽却不怵,她端起了手枪。丁小帽立刻两眼放光,眼神一跳一跳的,朝我们喊道:你们上船来,让我看看枪。
我们上船,搬了他家的一个西瓜,切开了,一人端着一半,吃瓜消暑。
枪被丁小帽接过去,好像长进了他的手心肉里。
他一边摸一边称赞:好枪呀!好钢呀!我用它能把林子里的野猪打光了。
宋丽说:卖给你。
丁小帽鸡啄米一样地点头。
“说钱说钱,开价开价。”
“150!”我含着一嘴西瓜汁,抢了句话。宋丽狠劲掐了我一下,嫌我报价太低。
“行,没问题没问题,我正好买得起。”
丁小帽抱着枪,去屋里找钱,没一会儿,塞给我们一大把零钞。我点了点,正好150。
“子弹呢?给我子弹。”
丁小帽朝我们伸着手,宋丽把我手上的洗衣粉袋子夺了过去。
“子弹是子弹的价,十块一颗。没看电视里演的,两样东西不合价。”
丁小帽为难了,挠耳抓腮,把帽子都揪掉了,头顶心冒出油汪汪的汗。
他那截耳朵也真的吓人。
“有多少颗子弹。”
“十六颗。”
“行行行,我搞定我来搞定。”
他又搬给我们一个瓜,让我们等他片刻。
这点时间,他找了一把梅花起子,将船上的新窗户全部拆了下来。
“统统拉走,做废品卖钱,怎么也值100。”
说完,他又跟宋丽讨子弹。
“你把那把破枪也搭上。”
“行行行,我搞定我来搞定。”
他把气枪丢到我们的木划子上,又撂过来一袋子铅弹。
物品交割完成,我和宋丽将那些窗框运到了木划子上。丁小帽顾不上帮忙,抱婴儿似的抱着
那把枪。
宋丽忽然问他:“丁小帽!你第一枪想打什么?”
丁小帽说:“野猪。”
宋丽说:“你别打野猪了,你先把你老爹打了。不然,他回了船,指定剥了你的皮!”丁小帽不以为然,抱着枪,呆顿顿地站着。
我瞅了一眼那艘失去了窗户的住家船,像一张人脸长出疮又烂了孔,相当丑陋。
窗户卖了164 元,丁小帽付了150 元,还有宋丽的20 元。
我们一块数钞票,统共334 元。宋丽回家找了针线,把100元缝在了我的内衣里,200元车费缝在口袋内衬上,34 块的零头让我塞在包里,随时取用。
我想把 34 块留给她,一番推让,她只留了 4 块钱,要给老娘买药。她把我送到岸上,又陪我走了一段,走得很远。我有些心慌,期盼着她一直陪我走下去。她也有很多不舍,但终于停下脚步,鼓着腮帮,对我说: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“你等等。”
我把包里的复读机和磁带掏出来,递给她。
“我到北京会有新的,这个你拿着用吧。”
“行。你快去吧,天黑前指定能到县城的长途车站。”
她又往回走。
我又往前去。
湖滩上扬起沙尘,云彩低垂,湖面蓄满了金汤。我们相隔得越来越远,沉沉的落日背在了彼此的肩上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(3)

我到了县城,天已经黑了,街上的路灯昏黄,沿街的几个餐馆飘出饭香。我饿了,坐进一家店里,点了红烧排骨、红烧肉、红烧猪脚。水上的人吃鱼吃腻了,整天都在馋肉。老板小看人,让我先付钱,以为我要吃霸王餐。
餐馆一碟小菜3到10元,大菜15到30元,我点了三个大菜,一共48块。我把口袋内衬里的百元大钞扯出来一张,老板立刻叮嘱后厨备菜。
不多久,喷香的菜出锅了,我吃得美滋滋。
这一刻,我早就把老娘忘得干净。我并不知道她在哪儿,更不知道去哪儿寻她。我也不知道她的模样,她的名字。我压根儿就没娘。
不开心的时候,伤心难受的那几分钟,我确实想象过这样一位角色。但眼下她和桌上的红烧肉、红烧排骨、红烧猪脚,在功能上已经没了什么不同。我得了满足,就不在乎有娘没娘。
我离家出走,主要是想进县城开大荤、吃肯德基、刮彩票。我在电视上看见了这些热闹的场景,做梦都想来。
老爹的龌蹉事,正好成全了我,给了我离家出走的底气。
县城的夜晚并不热闹,从饭店出来,我住进了一家招待所,过夜只要十元。一整夜我都睡得格外舒服,难以想象,城里的床竟然可以打滚。
县里的人醒得早,六点钟的街面已经热闹得不行,卖菜、卖早点的摊子到处都是。
我起床后顾不得洗漱,寻人打听“肯德基”。那人给我指了方位,在百货大厦楼下的第一间铺子,有3公里。我又寻人打听“百货大厦”,兴奋地在各条街道上乱走。水路走惯的人,脚很不受力。没走出一公里,我便累得头脑发晕,坐在一排梧桐树下面的椅子上。想象不到,街道上还会摆着椅子,什么样的人家这样大方。
八点钟不到,我找到了“肯德基”,那是一间玻璃铺子,里头吃饭的人,个个洋气。有几个小孩背着漂亮的书包,穿着我没见过的运动鞋。我的脸突然发烫,自卑感一下就上来了,非常难为情,不敢推开那扇玻璃门。
店里飘出了一阵炸鸡的香味,肚子里的馋虫给了我勇气。
我推开了那扇门,浑身着了火似的跑到点餐口,嗓子烫得说不出话,直接将一大把零钞搁在店员面前。
店员问:小姑娘,你要吃什么?
我便一通乱指,点了4个大套餐,70元一个,打完折是270。
店员跟我确认,我当时的脑子已经烧糊了,后面又有人排队,便只知道点头。临走时,店员
还送了我4套玩具,4只叫“奇奇”的穿鞋大公鸡。
出来店,我吃完了第一个大套餐,里头有鸡翅四对,7块钱一对,原味鸡4块,七块钱一份,十块钱的鸡腿汉堡1个,9块钱的鸡柳汉堡 1 个,两杯可乐。我的肚子撑爆了,就开始后悔。
我想起宋丽打过的一只野鸡,那对儿翅膀五颜六色,漂亮得不行。那只鸡她舍不得吃,岸上人要花10块钱买,宋丽不肯,直接放生了。眼下,这对儿包裹着面粉的鸡翅竟然要7块钱,够宋丽杀大半天的鱼了。
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了,拎着剩下的三袋餐,哪儿都去不了,只想坐公交回去。十点多钟,街道上热闹得不行,我看见很多路人往一处挤,那边竖着一个充气拱门。我也跟着去,等近了,看见拱门上贴着黄纸大字——2元+运气=桑塔纳。
我正好有2元,兴许今天就不缺运气。
我往前头挤,挤出来一头的汗,总算买到一张彩票,忽然有些担心,担心自己中了大奖,汽车又不会开,大奖弄不走可咋办。
卖彩票的人讲:放心,车开不走可以换钱,8万块。
我这才安心地刮奖,刮出来9等奖,奖品是个双喜脸盆。
周边不少人逗我:小姑娘不亏了,带回家洗屁股正好。
我把三袋肯德基放在盆里,稳了稳手腕,端着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。没钱坐公交,我便铁了心,走回渔区,好在用不着饿肚子,一大盆肯德基端在手上呢。
我想,怎么也得给宋丽留一袋,让她开个洋荤,晓得一下城里人的滋味。虽然路途较远,走回去肯定摸黑,但再累再饿,我总不能把三袋大餐都吃得完。
我的确低估了肚里的那条馋虫,不到正午,盆里剩下两袋餐,不等太阳偏西,盆里只剩下一袋餐。天还没黑下来,盆里光剩一个汉堡、一对鸡翅、半杯可乐。
快到渔区了,我在考虑是吃掉汉堡还是鸡翅。既然想让宋丽开洋荤,我决定把汉堡留给她。
可乐过了气,早都不对味,我也就不给宋丽留了,一口喝光。
我走到湖滩上,跟近岸的渔民借了一条回家的木划子。渔区的灯火比往常耀眼,各条住家船的渔灯全亮着。
有渔民认出了我,朝我大喊:晓美,你不要回家,水警正跟你老爹打仗。
我问:水警干吗跟我老爹打仗?
渔民讲不晓得,反正昨天夜里响了一记枪声。枪声是丁家的船上传出来的,丁小帽的老爹教训丁小帽时,丁小帽用一只不知哪来的手枪还击,把他老爹的耳朵轰了个稀巴烂,水警便赶来了,一拨人把丁小帽老爹送去急救,另一拨人给小帽儿戴上手铐,扭送进水警支队审讯。
得知了情况,我慌得不行,又想起事情不对劲,关我老爹什么事,水警要打仗也得找我呀,枪是我卖给丁小帽的。
“biu!”岸边的林子忽然响起枪声,像荒漠里抽鞭子,惊起一群水鸟,黑压压地乱散出来。
我跳上一条木划子,听不见渔民的劝,只顾往自家的船那边划。
“biu!biubiu!”
枪声密了,吓得我浑身发抖,手却本能地使劲撑船。我想,我老爹是整个渔区最懒惰最无能的男人,怎么会有能耐跟水警打仗。
离自家的船越来越近了,我看见五六条水警支队的巡逻船,围住了我家的船。船到处是枪眼,烂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。岸边的林子透出警灯的光线,在墨色的湖面划出一道道移动的长影。
正当我慌乱无措的时候,一道黑影从湖中心过来了,是宋丽,她背着丁小帽的气枪,朝我大声地喊:你老爹还有一把手枪,他躲在林子里,跟水警干起来了。我带你躲起来吧,水警一会儿就得干我们了。
正当我跟紧她的时候,岸边的林子里,好像藏着千军万马,闯出来很多的武警和水警。
四周的灯火成宿不灭,天色被照得昏黄。林子里的军警抬着一个浑身乌漆漆的男人,上了一条水警的大船。
有探照灯打到我和宋丽的身上,水警发现了我们,有人用扩音器和我们对话:你是不是武继兵的女儿?你们原地不要动!
两个水警跨上一辆摩托艇,朝我们过来了。
宋丽喊:快跑!来抓我们了!
我俩拼命地撑着木划子,撑得双臂抽筋,也不过逃开了十几米,立刻被摩托艇挡住了去路。
“你们两个谁是武晓美?!”
一个水警大声地问我们,他戴着钢盔、穿着防弹背心。
“我就是武晓美!枪是我卖的!你们要干吗!”
宋丽挡在我的身前,她脸上的皮肉像一张绷紧了的弓。
“你枪哪来的?!把枪拿过来!”
水警要没收那把气枪。
她端了起来,瞄准了他们。但她不敢扣动扳机,打鸟和打人的感觉,完全不同。水警用摩托艇带起一波水浪,掀翻了我们的木划子。我带给宋丽的汉堡泡了汤,那只九等奖的脸盆也漂得很远,再也够不着它。水警迅速把我们打捞上来,押着我们上了那艘大船。
一上船,我便看见了我老爹,他浑身是血,脖子被子弹轰烂了,像一只蝙蝠似的倒挂下来。
他已经快死了,手上却还戴着手铐。我赶紧趴到他身边,两只手捂紧他那条烂脖子。我哭不出来,只顾着喊:救命!救我老爹的命!
水浪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呼救声。
船顿顿地前行,军警们都很疲倦,没人应我。
船是往岸上的医院驶去,老爹尽力跟我说话:不躲了……上岸了……
他的气息十分微弱,每出一声,气管那边就鼓出一个血泡泡。
我说:老爹你别说话了,老爹你省省力气。
老爹说:帮我找小美……帮我找小美……
我说:我就是小美,我就是小美呀。
老爹说:帮我跟她讲,讲我对不起她……
没等船只靠岸,老爹便咽气了。
这时,我才哭了出来,哭得没人样。脑子却越哭越清爽,越哭越明白,明白老爹的口舌没问题,话音流畅、气息浑厚;明白老爹不是一个无能的懒汉,而是一个隐藏的悍匪,船板下藏着一支枪,枕头下还藏着一支枪……
隐约中也哭明白了自己的身世,一个没娘的女孩,为什么跟这位单身的悍匪,生活在一条船上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(4)

写到这里,我当然不能再把这位悍匪唤作老爹。他的真名叫秦小军,老家在山西,89 年的秋天,他在老家的矿上开枪杀了人,逃进渔区后,改名“武继兵”。
秦小军有个哥哥,叫秦大军。爹娘都是矿业局的小干部,两兄弟从小没吃过苦,又天生了一副好体格,谁也不缺力气,在矿上整天闯祸。爹娘就把他们送去当兵,两人在部队里也不踏实,喝酒、文身、偷东西……坏规矩的事天天都在做。有次,一个老兵看不惯了,要管他们,两人就把老兵的一只眼珠子打废了。爹娘到处开后门,到处塞钱,总算没让两个儿子上军事法庭。不过,兵是当不成了,他俩便回到矿上当工人。
80年代的矿工地位蛮高,收入在重工业行当中数一数二。兄弟俩如果吸取教训,踏实工作,讨老婆就是招招手的事。但他们哪里肯过安分日子,从部队回来,两人就偷了三支手枪。矿上的活儿干了个把月,部队就派人下来查他们。
兄弟俩一合计,眼下总归没退路了,被部队上的人捉回去,少不了坐牢,与其活得像个瘪三,倒不如杀出去一条路,便直接在矿上开了枪。
部队上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来不及招架,任由两人逃走了。
逃了几个月,两人一天也没闲着,在周边的矿上崩了几个财务,把矿工们的工钱都抢了,准备偷渡去香港。
矿工们恨他们恨得不行,一窝蜂堵在他们的老家,讨说法时,围殴了他们的爹娘。
受不住重怒,爹娘一人喝了一瓶农药,对两个逆子的烂摊子,撒手不管了。
爹娘一走,兄弟俩更是无所牵挂了。逼死爹娘的矿工们肯定杀不净,为了讨这口气,两人准备去香港前杀几个矿长。
1989年的秋天,东三矿的矿长李国强过33岁的生日,前脚刚踏出饭店,后脚便撞见了两兄弟。
那天,李国强喝多了酒,从店里出来,独自到一处墙角根撒尿。兄弟俩盯上他了,闹市街头,两人不准备开枪。一个人端着匕首,另一个捡了半截砖头,要对他下黑手。不曾想,李国强看着个头矮小,平常却喜爱操练拳脚,一番反抗后,兄弟俩竟摆不平他。
李国强中了两刀,都不在要害的部位,又有酒劲上身,撸着袖子要跟兄弟俩搏命,扯开了嗓子,大吼:“打土匪!打土匪!”
饭店里的人都出来了,矿上的安保队也在里头吃席,五六个人迅速包围了兄弟俩。李国强的老婆也是个大胆的妇人,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,挤到前头大骂两兄弟:“你们两个畜牲,弄伤了我老公!”
“你们两个畜牲,害死爹娘!”
“你们两个畜牲,害得矿上人领不到工钱!”
80年代的人胆子都大,谁都见过世面,经历过磨难。矿上的人,尤其热衷“武斗”,无论男女,都要争当狠人。兄弟俩这是撞上了硬茬,不大开杀戒,肯定脱不开身。两人便都亮了枪,各自端着一只国产52。秦大军先开枪,他紧对李国强的眉心,直接扣动了扳机。
结果,枪没响,哑火了。
枪的握把短小,手大的人不便持握。秦小军翘起一根兰花指,瞄准了逼上来的安保队长,赶忙补了一枪。
枪还是没响。
局面立刻扭转了,众人一拥而上,四五只拳头砸向秦大军,两三块砖头砸向秦小军,接着就是密集的大脚踹了上来。
最先垮的人,是秦大军,顷刻之间,便被众人揍成了一摊烂泥。
秦小军也是满脸沾血,好在他的站位有优势,从众人的腿缝里逃了出来。他握着一把匕首,脱身之后,先给矿长老婆来了一刀,将矿长的孩子抢到了手。
“谁再敢动一动!”
匕首抵紧了孩子的脖子,孩子不哭不闹,好像命里注定要给这位悍匪打掩护。
那个孩子不是别人,就是2岁时的我。
众人当然不敢再动,便给了秦小军逃命的时机。
那把改变我命运的匕首,被我在渔船上用了十来年,相当称手。那是一把65伞刀,双面刃,刀身上有一个倒钩。这是配发给伞兵的特战匕首,倒钩是方便伞兵在遇到紧急事故时,能够及时钩断伞绳。从我记事以来,它被我用来削苹果、剖鱼肚,给黄鳝放血时刺啦啦地响,非常锋利。
写到这里,肯定有人会疑惑,秦小军脱身后没理由帮别人养孩子,他为什么没杀我?
其实,脱身后的秦小军相当恼火,他清楚,哥哥秦大军指定没了活路,就想杀我泄愤。他想不通两把枪怎么都会哑火,便重新给枪上膛,对准我的脑门,扣动扳机。
枪,还是没响。
他不停地上膛,不停地开枪,直到自己灰心丧气,一身的邪火散尽,枪始终没响。
冷静下来,他就认命了。况且哥哥不在,就没了主心骨。后来,我从他写在日历本后页的几行字中,了解到他带我一同躲进渔区,多年收养我的理由。
第一点:他迷信,认定命大的我是他的护身符;第二点:将来万一自己暴露了,我照旧是他脱身的筹码;第三点:有几个瞬间,看我在他怀里一声不哭,觉得可爱,心里不落忍了。
至于秦家兄弟的两把枪,为何同时哑火,警方结案时搞清了这个疑惑:52 式手枪的产量少,生产成本高,配用的7.65mm子弹全国就它一个用,后勤供应困难,枪便被部队弃用了,锁进了部队的枪库。秦家两兄弟退伍时,偷了两把52手枪,一把64手枪。枪小巧秀气,非常耐用,秦小军格外喜爱。52的子弹打光后,秦小军用64手枪的子弹代替。他每天都要把子弹拿出来,反复地擦。子弹只有7.62 毫米,加上弹底没有底缘,子弹被擦得过头,进膛就会略深,击针的撞击力度不达标。
也正是这把国产52,暴露了他的行踪。
丁小帽买了枪后,为什么能开火,是那只洗衣粉袋子里的子弹都没动过,一颗也没擦,而且上面沾了泥垢,加大了一丝丝口径,撞针的力度刚好又达标了。
渔区响起枪声,水警就过来了,逮着丁小帽一审,枪的主人就明确了。
秦小军的警惕性很高,不等水面的几艘巡逻艇靠近,他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 64,直接开火。水警喊来武警支援,我家的那艘住家船立刻被打成了筛子,秦小军受了伤,跳进湖里逃命,游到了岸边,躲进了树林。但命里的劫数早都给他定好了时辰,就在那个乌漆漆的傍晚,他的人生立即坠入永夜。
他死前,我哭了一阵,那是被吓哭的。他死后,我没掉过一滴泪。可当亲爹亲娘赶到水警支队,来认领我时,我忽然哭了,哭得不可开交,拼命往渔区跑。那两张陌生的面孔一直在后头追,他们喊着同一个陌生的名字:抱玉!抱玉!
他们追不上我了,就开着车,在湖堤上追。那是一辆桑塔纳,跟县城刮奖现场的那辆一模一样。
我想,他们都是中了特等奖的人,而自己却在一夜之间,什么都没了,就连那个九等奖的脸盆,就连那个龌蹉的老爹,也一起没了。
我还是要往渔区跑,那儿还有宋丽。她在水警支队交代完卖枪的事,便提早一天回了家。我没有了木划子,直接跳进湖里,游到了渔区。我爬上了宋丽家的船,湿漉漉地满船乱跑,到处寻她,她却躲着不见我。她尚没有完全了解我的身世,但大概清楚,我要去岸上生活了。
她不见我,是想让我了断念想,了断不舍。
我撑着她的木划子,回到了自家的船上,那是真正的一条破船了。
船屋里都是子弹打烂的碎酒瓶子,四周弥漫着一股酒精的气味;那只龌蹉的粪桶照旧摆在原地,子弹没有打烂它,里头漂满了烟头,周边长出了新的菌菇;还有床头的那张布帘,沾满了血,应当是我那位假老爹中弹时溅上去的血……
我把一辈子的眼泪,都哭干在了这艘破船上。
不久,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湖面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木划子。
我看见了那个船妓,她在不远处磕着瓜子,眼神很是异怪,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,湖面漂满了她吐出的瓜子皮。
我突然想要逃离这儿了,撑着木划子,朝着岸边的那台桑塔纳,划了过去。
1999年9月9号,我住进了新家,那是一栋六层洋楼,院子大到可以踢球。唯一的缺点,是它建在了火车道的旁边。运煤的火车从窗边开过去,一趟紧一趟,昼夜不息。
新家看着气派、舒坦,住下来才晓得,噪声太大。
火车噪声尚且可以忍受,人的噪声有时绞心绞肺,实在忍受不来。
我被接回老家的头一桩事,要在认亲现场朝爹娘磕头。那边支起来一道充气拱门,铺着红毯,一颗红色大气球升得高高的,下面拉起了一条横幅,上头写着“李国强夫妇之女李抱玉认亲现场”。
李国强从前是矿长,经历了1989年的那桩灾祸,便把矿长的职务辞了,1990年跟人合伙,办了一家水泥厂。
水泥厂只是打了个幌子,贩煤才是他的主业。
1989年,秦大军对他开了一记哑枪,事后他找人算过,大难不死,财运必定亨通。他果断辞职经商,而且胆子也比旁人的大,贩煤的手段,都是高买低卖。
旁人来看,高买低卖必定赔得底裤朝天。但他却比旁人的财商高,“高买”时只付定金,余款分期支付,合同上还约定了下一批次的煤量。
一吨煤按高价100元购入,只预付了30块,卖出去时走低价,收对方60元的全款。“高买低卖”看似一桩亏本的自杀式买卖,实际上却有旁人想不到的三个妙处:一,高买低卖,利用分期支付尾款的时间差,可以迅速掌握大量的现金流。二,高买低卖,可以囤煤,搅乱市场,打压一片土煤小老板。三,高买低卖,产生大批订单后,可以从银行贷款,收购那些支撑不住的土煤老板。
90年代的土煤老板都是文盲,对于金融、资本之类的概念很陌生。大家根本不懂李国强的玩法,只看见他的楼房越起越高,出行工具从摩托车换成了桑塔纳,吃穿的档次都够了顶格。大家才恍然大悟,李国强是这个土煤小镇上的生意天才。
认亲现场,李国强梳着大背头,头顶的发量并不多,在那颗红气球的下方,站得板板正正。他的老婆穿着红色小西装,烫了泡面卷发,戴着金灿灿的饰品,双手端着一碗汤圆。
现场有几千人,我分不清哪些是看热闹的,哪些是亲戚。我被一个大妈引着,她丑陋而能干,一路交代我认亲时的各种规矩,该怎么跪,该说什么话,该吃几颗汤圆……我们从红毯一路走过去,她的嘴角起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白沫。
鞭炮没完没了地响着,这座煤炭小镇的空气质量太差,路边的树木好像蒙了一层灰纱幔,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儿正常的绿色。
让我向两张陌生的面孔下跪,实在很不情愿,但在众人的目光和噪声之下,膝盖也不由控制,一截截地软了。
认亲仪式结束,还要除坟。
那是一座没有墓碑的矮坟,不在祖坟里,在乱葬岗。坟里不是别人,就是两岁时的“我”,埋了一个稻草人,穿着我的旧童装。
我被秦小军劫走后,爹娘就认定我没了活的可能,办了一个简单的“童丧”。
现在我回来了,坟肯定不能留。
现场请来了法师,一套“请鬼”的仪式走完,法师将一些稻草灰涂在我的手上。我用一把画了咒符的铁锹,将坟挖开,然后用米将坟填满,再铺上几层观音土,使劲拍平。
当晚,我的床头坐来一个女童,穿着漂亮粉裙,哭哭啼啼,搅得我睡不好。我一拍她肩膀,她回过身来,是个流泪的稻草人。我吓醒了,只是个噩梦。
我还有最不能忍的,家里住着一个同龄又同名的妹妹。
我出生在1987年,李国强是矿长,响应计划生育政策,在矿上做了带头人,直接去计划生育办公室,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。1989年我被劫走之后,李国强和老婆商定,再生一个,但那时的结扎手术太不认真,把他的生育能力给破坏了。再生,便没了办法。
事事不顺,夫妻二人便托高人相命,高人指点他们,领养一个跟我八字相同的女孩,取名还是“抱玉”。所以,当李国强要叫回我“抱玉”时,我极不情愿,坚持自己是“武小美”。他很生气,这是劫匪取的名字。后面,两方都做了让步,我可以改姓李,但名字还是小美。
不过,镇上的人仍旧叫我“大抱玉”,叫她“小抱玉”。
小抱玉只比我小十几分钟,按照天干地支的记时方法,我们的出生时间是一样的。
现在来看,她挺值得可怜。我回家后,几乎占用了她原先拥有的一切。
那时小镇的有钱人刚时兴订鲜奶,门头都会钉上一个铁皮奶箱。小抱玉原本天天喝高钙奶,身形发育得相当好,整个人白白嫩嫩,十分洋气,大城市的女孩也超不过她。
我回来后,牛奶先紧着我喝。她的那份,得重新预定,有两三天的空当,没奶喝了,当然要冲爹娘发脾气,结果挨了老娘的巴掌。
她的块头比我大,以前的旧衣服我都能穿。但我怎么肯穿。爹娘给我买了满柜子的新衣服,她吵着也要新衣服,乱发脾气,又挨了骂。
她的小霸王学习机、压岁钱储蓄罐、书柜上的漫画、珠江钢琴、各类娃娃……1999年一个女孩子所能拥有的全部稀罕物件,都被我迅速占用了。
在爹娘眼里,小抱玉只是“我”的替代品,现在正品回来了,小抱玉便多余了。
后来,她就不上饭桌吃饭了,端着碗坐在沙发上吃,有意吃得少,很快瘦了一大圈,也没引起什么人的在意。
很多年以后,我逐渐明白,爹娘接我回家的头一天,便有意冷落小抱玉了。他们养了她十二年,宠她宠得不行,当然有感情。但那个年代搞煤发家的,看财看得比人重。小抱玉毕竟不是他们亲生的,将来大了,如果跟我处不来,问题就多。
爹娘计划,等小抱玉读完六年级,便送她回原先的家。如果她读书争气,读进大学,学费便由这边全包,如果读书不行,也贴她八万块的嫁妆。
可计划赶不上变化。
有一天,我在家里敲钢琴,敲得很难听。她兴许憋久了的委屈要找个出处,就把客厅里的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,通过制造噪音,试图跟我完成一次较量。
结果可想而知,她输得很惨。
至于那天我是怎么骂她的,时间相隔太久,早都记不住了。但我毕竟是脏水里泡出来的野孩子,嘴有多脏,想也想得出来。
这场争吵过后,小抱玉便背着她的粉色书包、穿着公主裙和小皮鞋,一大清早喝光了两个奶箱里的高钙奶,从六楼跳了下去。一辆拉煤的火车接住了她,她摔在一堆新鲜又潮湿的煤渣里,昏迷了一天一夜,火车将她带出去500公里。
爹娘寻她回来时,她脑部的小伤已经拖延成大伤,送进医院,钞票堆起来烧,也没法儿治得归整。她原先饱满圆润的脑袋,瘪了一大块。医生去掉了她的一块头骨,她今后的人生就像被架上了钢丝,稍微滑脚,跌上一跤,命就可能不保。老爹给了她一个矿工头盔,每天出门,务必让她戴上。
她的智力也在不断滑坡,嘴巴歪斜着,拖着亮晶晶的口水丝,重复讲话。更要紧的是她会犯癫痫,隔三差五便倒在地上,口吐白沫,尿撒在身上。
爹娘只能改变计划,一辈子养着她。
千禧年很快到了,跨世纪的头夜,镇上热闹得不行。搞土煤的那批人,各家的矿上都在整宿地放鞭炮。
镇上的土煤老板原先都是农民,贫转富的日子没过几年,煤矿生意就不吃香了。90年代后期,一吨煤炭40元,更低时只有二十多元,谁家煤多,谁家的霉头就多。
有些矿主大年夜不着家,矿上也寻不到人。前面怕工人讨工钱,后面怕讨债的人堵门。
那两年李国强的日子也不好过,但他的资本盘子码得大,镇上的银行都给他放了贷,尚且撑得住。
一些村办煤矿,为了避免亏损,就将矿井全部承包给他。给上几万块钱,采矿权、探矿权证,资源税.....政府统统搞定。
进入千禧年,煤炭指导价即将放开的消息透出,市场来了个大反转,小镇上到处是端着笑脸的买煤客。他们怀揣着巨额钞票,提前订货。
李国强站在自己的矿井前,早都闻见了咸味,矿井内即将喷出海浪,财富的海啸要来了。
那一年,镇上冒出了许多百万户、千万户。李国强成了最大的赢家,仅过去一个夏天,便身价上亿。
2000年的一亿元是什么概念?
当我坐在教室里,读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,28个字读5遍,一分钟读完,便产生了10块钱左右的利息。
从业20年的教师,月工资不过1500元。我上4节课,利息就超过了老师一个月的薪水。
这是李国强当着我的面,给班主任算的账。
当时我入读矿业子弟学校不久,因入学年龄太大,直接从4年级开始读,压力很大,常拖班级的后腿。
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教师,负责语文,人很严肃,教书认真,班级里的差生,日子都不好过。
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,我怎么也背不会,班主任用三角尺把我的手背敲肿了。李国强看不下去,追到学校,带着我坐进了校长办公室,当面给班主任算账。
校长把座椅腾出来,李国强坐上去。班主任呆顿顿地站着,乖乖地挨训。
“寡货!李小美在你的班上读书,就是给你贴金!”
校长说:“对的,对的。要求不要太高,对李小美的教育,慢慢来。”
班主任点头再点头,话已经慌得说不出来。
李国强站起来,背着手,走到办公室外面的阳台上,指了指学校的操场。
“我马上从矿上给你们走款,修一下操场,再修一个音乐教室。李小美搁家里敲琴敲得不错,以后在这方面多关注一下她。背那些破诗有球用!”
班主任的脖颈始终像一截熟掉的麦穗,等李国强走了,也很久直不起来。
那天,我头一次见识了,财富的力量多么压人。很多年后,我才意识到那是一股暴力,足够摧毁才华、信仰、爱情、正义……足够在这个小镇上只手遮天,撕碎一切碍眼的屏障。
李国强极度宠我,主要还是迷信。
1989年,我挡住了他的死劫,等我回家后不出半年,他的人生忽然站上了高峰,便将我当成了福星。
2000年8月16号,是我13岁的生日,李国强大办了一场酒席,这也是我人生中过的头一个生日。
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来全了,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礼物,各种人在酒桌前穿来窜去,还有很多漂亮女人,花蝴蝶一般地穿梭,四处陪酒。
那个蛋糕比我人还高,站到它跟前许愿时,大伙儿都在唱生日歌。但我心底一凉,似乎一切都是虚空的,热闹跟我没有关系。我忽然想到了宋丽,好像全世界只剩那一个热乎乎的人。
大伙儿催我许愿。
有人在喊:你是你爸的福星,你要星星,他也架梯子摘给你。
当着众人,我许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愿望:我什么都不要,我就要宋丽。
李国强见过宋丽,知道她是我在渔区的小伙伴,多养几张嘴,对他不算事。但李国强板着面孔,相当不高兴。他觉得渔区是块晦气的地方,把不相干的人招来,会败他的运。
李国强不表态,我的第一个生日愿望,便被所有人当作了耳旁风。
不过,这场宴席之后,事情很快有了转机。
那一整个膨胀的夏季,煤矿上的人心都在激变,土煤老板们在吃喝嫖赌的间隙,也在比拼各自庙捐和校捐的数额。李国强当然是最要出风头的,他斥资千万,在县里投资了一所初中,取名“智赢中学”,带动地区教育发展的同时,也钻了女校长的被窝。
我的亲娘性格泼悍,当年是抱着孩子殴打劫匪的狠角色,哪里吃得消这种闷头亏,自然要撕要打,要活剥女校长的皮。
这位女校长三十多岁,土煤小镇上考出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,身材和样貌并不出挑,优点在于她的那副眼镜,柔和、知性、雅气,站在李国强的身边,衬得他面上有光。
我那位亲娘,虽然也才35岁,但面团一样的身体就像添了发酵粉,两条法令纹深得就像刀疤,面相非常不善。我跟她处了一年,还是不亲。
这样的两个女人较量起来,明面上是女校长挨了打、吃了亏,暗里却加重了李国强离婚的决心。
离婚就得谈条件,李国强守着那么多的矿井,钞票就像草纸,任由对方狮子大张嘴。
亲娘除了要钱,还要拿我的抚养权。她知道,李国强没能力再要孩子,以后再多的资本,只能让给傻掉的小抱玉。再有顶天的运气,也就招个听话的上门女婿。
李国强当然不肯,我不仅是他的亲骨肉,还是他认定的“福星”。
两边又是争得不可开交,最后只有走法律程序。
李国强出轨在先,是过错方,法官将我的抚养权判给生母的可能性很大。李国强走了后门,法官那边,便只需要我的一张意愿书。
开庭前一天,他都没有跟我提过意愿书的事。
那天,他带我进了趟县城,就在他修建的中学旁边,有个半新半旧的小区。他带我走进去,在10栋3单元的楼前停住,我也跟着站住。
他的咯吱窝夹着皮包,从里面掏出烟,点上,又掏出一把钥匙,递给我。
他说:“302。”
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,飞快地往三楼跑,302门口摆着两双解放鞋,刷得很干净。
我什么都猜到了,但仍旧不敢敲门,用钥匙打开了一条门缝,刚够塞进一只眼睛。
我看见了宋丽,她高了又白了,脸上的雀斑也淡了,样子变好看了,两只眼睛依旧亮堂。
她就站在门后头,等着迎我。
“小美!”
“宋丽!”
我们跳着脚,大喊大叫,热烈拥抱,浑身都像煮沸的鱼汤,高兴得冒泡。
宋丽说:“小美,你真是我家的福星,托你的福,我们一家过上好日子了!”
宋丽的老爹瘫在卧室的床上,一嘴一嘴地抽烟。他兴奋地朝我们这边喊:小美,你好啊.....好的像在做梦……好的邪乎!
宋丽的疯娘靠在阳台上,有些忧伤,嘟嘟囔囔地说:“鱼条子还没收,花也没浇水。”
只有她,还在惦记着那艘开满鲜花的住家船。
对待宋丽一家人,李国强“慈善”的力度很大。不仅给他们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,还把宋丽的爹娘都挂进了矿上的残工户,每月都能领钱,看病也有报销。最紧要的,是宋丽可以读书了,她很快成了我的同桌。
这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刻。
至于那份意愿书,李国强只是点了我一下,让我不要写错别字。开庭的前一晚,我便工工整整地写妥了。
开完庭,亲娘白了我一眼,轻飘飘地说:“89年,我就当你死过了。”
这一声话,扎疼了我。
也就在二年后的春天,亲娘跟一个土煤小老板结婚了,生了一个男孩,有意在镇上放了一宿的鞭炮。
那晚,我心惊肉跳,好久才合上眼皮,梦见一道发光的铁门,缓缓关上。我拼了命,要挤进门里,门缝却越来越小,最后将我卡成两断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(6)

我和宋丽在煤矿职工子弟小学读了两年,李国强便把我们安排到了智赢中学。小抱玉也来了,她发育得格外快,初一的个头便超过了一米七,每天上下学的队列里,都能看见一个移动的黄色头盔,出挑又扎眼。
智赢中学在各个乡镇里遴选了不少尖子生,给他们减免了学杂费。那位女校长,并没有成为我的继母,李国强离婚后没有娶她的意思。她当然憋了很多怨气,男人靠不住,把学校办大了,才是她的靠山。想明白了,她做起事来,就有了破釜沉舟的胆量,舍得砸钱,从市里挖来了不少优秀教师,还配了外教,英语成了招牌。学校的师资和生源一下就够上了顶格,全县的十几家公办初中没法比。
很快,学校里的煤二代便多了起来。县里哪家土煤老板的孩子不进智赢读书,就说明搞煤搞得不到位,混得不够格。
学校赚的就是煤二代们的钱,李国强财运亨通,搭上的任何一桩事,没有不发财的。
我当然跟着沾光,学校是自己家开的,初中三年的生活便随心所欲,活得像只螃蟹,在校园里横行霸道。
初一,我跟宋丽是同桌,她的成绩没掉过全年级前三,作为同桌,我眼角的余光便练得格外开阔,考试时总能瞥见一些难题的答案,成绩便也常常排进班级前十。
宋丽是不给我抄卷子的,我的成绩全靠眼尖。
那时,我是纪律委员,她是学习委员。班长是个男生,老爹就在李国强的矿上干活,家庭条件一般,好在儿子的成绩拔尖,被招来了智赢中学。男生比较内向,平时基本上看我的眼色行事,是个傀儡班长。
初二,宋丽跳级了,她本来就比我大两岁,在整个年级都算大龄生,加上成绩太好,直接升到初三。
这时候,我们彼此其实有了明显的分别。
她一心扑在学业上,渴望知识,渴望认知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知道的东西。我们照面的次数越来越少,每次她都是同一副痴迷的神情,“原来还有英语名著这个东西的存在,原来英语不是只有课本上的那些课文,原来直升机是达·芬奇第一个设计的,原来电脑可以编程,原来铜可以从高锰酸钾里提炼,原来照片可以修,原来生男生女不是女人决定的…….”
她掌握了许多我并不感兴趣的“原来”,恨不能把几个世纪的知识都装进大脑。
我恰恰跟她相反,日子过好了,越发讨厌读书,那些注定遗忘的知识,注定无用。而且,家里有矿,我也不用通过读书改命。况且,跟许多煤二代一样,只要我们在学校里待着,各种学历总会通过各种后门,递到我们的手上。
初二,我叛逆得不行,身边又跟着一大帮人,碍眼的人,不管哪个年级哪个班的,都想修理。整天在欺负别人的过程中,寻乐子,找存在感。
班里有个女同学,传说她上厕所拉出来的都是煤渣。好奇心的驱使下,我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,带着一群人闯进了女厕所,递给那位同学一把煤夹子,让她亲手把刚才拉的东西夹出来,以此证明,人类的肚肠里能不能出矿。
她别无选择,把三四颗蚕豆大小的黑色物质夹出来,小声地解释:我就是便秘,很严重的那种。
我当然不信,好像自己发现了人类第九大奇迹,叫人用标本袋装走这些“人类肠子里的煤矿”,满校展示。
后来,女厕所再没人见过这位女同学。她老爹也是一家土煤上的小股东,原本要来学校讨说法,但听说我是李国强的女儿,就在学校后门租了一间房,不住人,只为了女儿上厕所。
还有一个初三的女生,太漂亮了,皮肤白得晃眼。起初,我挺想跟她作朋友,总给她买零食、送她新潮的物件。跟漂亮的人待在一起,是一种本能。那时的我不仅谈不上漂亮,整天吃零嘴,体态胖得走形,面相还蛮蠢。最糟糕的是体毛,到处都有,就连手指头的关节处也翘出来两三根。有时我会埋怨死去的秦小军,在他那艘脏船上,他的满身脏气,污染了我。
女生跟我作朋友的积极性不高,见面就聊一些不冷不热的话,敷衍了事。有一天,我满脸爆痘,路过初三教室的时候,瞥见了她,她似乎笑了一下,似乎不怀好意。我异常生气,决心不跟她好,要弄她一下。
女生更懂得羞辱女生。
当天下学,我就带着4个女生拦住了她,将她带进厕所,让人轮流扇她的耳光。她是个“沙鼻头”,碰了就流血,血很快糊了她的脸。
我沾着她的血,在她的脸上画京剧脸谱,画得非常高兴。原来摧毁一张漂亮的脸,也能产生快感。
这段横着走路的时期,我确实嚣张跋扈、作恶多端,如果要挑一桩最后悔的事,便是我对小抱玉的再度伤害。
我在智赢中学,像一个大权在握的独裁者,谁都害怕,谁都躲瘟一样的躲我,就连校长也对我的诸多恶行闭眼闭耳闭嘴。
全校只有两个人不怕我,一个是宋丽,她自然不用说,是我的大姐大,我再犯浑也犯不到她的头上;另一个是小抱玉,她头脑不好,对任何人都傻乎乎地笑,碰见我却无缘无故地骂脏话。
更气人的是,她还会用英语骂我。
“pig!”
“sow!”
“bitch !!”
那位女校长,早都看我不顺眼,暗里给我使心眼。她有意安排小抱玉和我同桌,起初我相当克制,毕竟小抱玉的瘪脑壳,让我良心不安。即便她对我满嘴喷毒,我也忍耐着,全当耳旁风。
但那个叛逆的年纪,忍耐力终归有限,良知也像随手拎着的一件重物,累了,就可以随手丢弃。
一天,小抱玉喝了我的牛奶。
那是学校订的牛奶,价格不低,名义上是自愿预定,实际一进课堂,谁的课桌上没奶,谁指定家庭条件不行。一个班也就几个人订不起奶,都是特招进来的尖子生,家庭条件刚够填饱肚子。我们给他们起外号,姓氏后头加“贫乳”,张敏就叫张贫乳,王涛就叫王贫乳。一到早读课,课堂里飘满了奶香味,贫乳们的眼睛都不敢抬,只能削尖了脑袋,往书页里钻。
我基本上不喝学校订的奶,太香了,应该兑了香精。有时我会把奶随手丢掉,心情好的时候就分给几个“贫乳”。
那天,我口渴,进教室时课代表正在分奶。我找他要,她说,小抱玉一手抓一袋,一分钟喝光,抢都赶不上。我一下就红了眼,一阵邪火窜到了头顶心。我走到小抱玉跟前,问她为什么喝我的牛奶。
她突然尖叫起来,警报一样的尖叫声,叫不过瘾,又用英语骂我:“bitch !!”
“pig!”
“pig!”
她比我高,力气蛮大,我拽她不住,就甩手扇她一记耳光。
我骂:“傻货,你以为我爹稀罕你?!”
骂完,就是一记大耳光。
我又骂:“你为我稀罕你?!“
又是一记大耳光。
“你有今天,全靠沾我的光.......”
我一直骂,不停地扇。我打人很猛,平日里练出来的。
她癫痫犯了,倒在地上,口吐白沫,身体抽搐。
班干部们围了过来,有人去喊老师,有人动手抬她。四周的人,都热火朝天的忙开了,他们从我的身边擦过来走过去,把我当成空气。
我的脾气又来了,发疯似的把众人推开,不许任何人动她。
我用脚踢她。好像她就是一个稻草娃娃。我不停地踢,不停地对众人喊:“她是赝品!赝品!她是冒牌货!她是冒牌货!”
她痛苦得不行,像蚯蚓一样扭动。
几个老师迅速赶了过来,合力制住了癫狂的我。
小抱玉伤的挺重,120急救车拉走的。学校里不知什么人报了警,想把事情闹大,派出所出警的半途中,李国强已经把事情摆平了。
我躲在宋丽家里,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心惊肉跳、浑身难受。我怕小抱玉醒不过来,怕自己成了杀人犯。
那晚,我就睡在宋丽的床上。她没怎么跟我说话,整宿都在看书。我躺着难受,她也递给我一本书,叫我翻一翻。事已至此,瞎想没用。那一宿,我读完了半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这是我入学之后,阅读时间最长的一天。
天快亮了,我只记住了两个人名,保尔柯察金和奥斯特洛夫斯基,还有那句封面上的名言: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,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。
天亮了,我已经愧疚得不行,小声问宋丽:“她要醒不过来咋办?”
宋丽说不清楚,转而又说:“不醒,你这辈子别想过得好;醒了,她这辈子就别想过得好。”
我不认同,反驳道:“她只要醒了,我就对她好,我就让着她,我不跟她上火了。”
宋丽不说话了,一心收拾书包。她陪了我一夜,照旧精神抖擞。升级到初三后,她永远头一个进课堂。
她身材矮小,小腿却壮硕有力,走路总是超我一个身位。那天,我跟紧她,那段路走得不慌,很有安全感。
到了学校,我走到教室窗口,发现班里已经有人了,是那几个“贫乳”。她们一边啃着包子,一边看书。我忽然脸热,不敢进教室了。
这个清晨显得异常圣洁,寂静之中,书页翻动的响声格外清脆。
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,是一根脏臭的搅屎棍。我不知道要往哪儿躲,跑去教学楼的天台上,补了一觉。我梦见一艘长满黑蘑菇的破船,从空中驶来。船长的胸口刺着两条青龙,他端着手枪,对我说:“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,再不好好读书,我毙了你。”
小抱玉没了大碍,转进了普通病房。
我松了口气,准备去看看她,但一个人去又很害怕,就让宋丽陪同。周末,我们买了不少东西,都是女孩子稀罕的物件,还专门买了一箱进口的牛初乳。但当我们找准病房时,她却提前出院了。
我觉得奇怪,家里没见到她呀,她出院出到哪里了呢?
我问护士,接她出院的人叫不叫李国强,护士查了一下,说叫朱家明。我不认识这个人,就赶紧去矿上找李国强。
李国强正在开会,我和宋丽就在门外等着。等到很晚,李国强出来了,还没等我开口,直接拿话堵我:“你俩往后不要再碰面了,你搁学校,成绩我不管你,不要再发灰(做坏事)。”
说完,他便钻进了车里。
那天之后,我确实没在这个家里见过小抱玉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(7)

初二的下学期,我安分了下来。宋丽也在备战中考,桌面的书堆得老高,不小心塌下来,够埋她两个。
学习氛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我们,我的成绩也跟着提了上去,期末考试没有抄任何人的卷子,成绩排在了班级的第11名。
初中三年,这是我学习最用功的一个学期。
那年中考,宋丽考了全县第四,跟榜眼只差一分,她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,朝着她梦想中的清华大学,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。
这个暑假之后,我便要升入初三,每天上午都在补课,下午就去找宋丽。
她在一家奶茶店当店员,旁边就是图书馆。整个暑假,她攒了600块钱,还读了二十几本书,学会写氧化还原和离子方程式,并且配平了它们。最关键的是,她帮我补了数学课。那是我的弱项,我对数字太迟钝了。而且我没有学习节奏,心血来潮时就恶补几下,累了乏了,就恨不得把书本撂开千里之外。
每天下班后,宋丽都带我进图书馆,一直待到馆内熄灯。她给我定好了时间表,并且坐在我的身旁,监督着。每天从图书馆出来,我的脚步都迈得很大,心底充实。
初三的第一次月考,我的数学成绩进了班级前五。
这是火箭式的进步,老师并没有表扬我。他当然怀疑我作了弊,但我并不在意。腹有诗书气自华。
这股学习的势头并没有持续很久。
初三的寒假,我们初三的学生只有7天的假期,其余时间都要补课。
智赢中学前两届的中考成绩都排进了全市前十,学业氛围存在惯性,学校出的优等生越多,引来的优等生也就越多。
到了我们这一届,老师们的教学任务又加码了,我们当学生的,更加一丝一毫的空隙都不能松懈。
就在这心焦焦的关键时刻,我却突然不玩了,突然觉得刻苦学习这种事很可怜。我家里都有矿了,我要这么可怜干嘛?
况且,我以前可怜够了。
其他同学争分夺秒地学习,而我却一分一秒都要拿来享受,弥补自己,加倍对自己好。
产生这样的转变,主要是我发现宋丽早恋了。
那个男生个头很高,脸上冒着脓果子。我是在县一中操场后面的竹丛里看见他的,他穿着蓝色校服,校裤的裆部支起来一顶小帐篷,弓着身体,上半身跟宋丽抱紧一处,下半身却避让了对方一大步。两人就这么别扭地拥抱着,抱了十几分钟。
那天,智赢中学借用了县一中的操场,带着初三年级的学生来模拟体育考试。因为中考的场地就在这儿,老师带我们提前来适应场地。
进了学校,我到处找宋丽。绕了一大圈子,她的同学告诉我,她就在操场。我又满操场跑,在后面的竹丛里发现了她。
我没有叫醒她。那一幕对我的刺激挺大,我突然很失落,甚至想哭,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旋儿,最终还是憋了回去。
我想,这辈子都没什么人抱过我。
我好可怜自己。
那一刻,我下定决心,不要再让自己吃苦,不要再让自己变得可怜。
整个初三下学期,我一直在跟一个长得像周杰伦的男孩谈恋爱。他五音不全,但喜欢唱歌,还会写歌,梦想当歌星,想出专辑。他是外校的,家庭条件不好。
我想支持他,找李国强讨钱,名义是初三毕业了,要请全班同学吃饭、每人送一双李宁,还要送男老师们每人一条烟,女老师们每人一套化妆品。李国强夸我懂事,甩手就给了两万块。
这笔钱都给了他,他自称已经在做专辑,还顺便买了辆摩托车。车刚骑上,他就辍学了,每天开着摩托车来校门口接我,每天为我写一首歌。没等我参加中考,他又想要钱。我厌倦了这个沙雕,把他骂了一通。第二天,他骑着摩托车从学校门口飞驰而过,后座贴着一个“杀马特”女孩。
我压根就不在乎这个沙雕,但失恋了,我还是哭得没人样。想不通为什么连一个沙雕也不在乎我,想不通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就没人在乎我。
我的中考成绩,在全年级垫了底,但暑假一过,我还是进了一所贵族高中。
煤业兴了,学校的生意也跟着兴。
县里一年就出现两家贵族高中,尖子生都去了县一中,煤二代大多进了国际高中。我的学校有个洋气的名字,圣洁贵族高中,2005年的学费已经每年超过10万。学生只有150人,大班20人,小班只有10人。学校是澳洲高考设立的考点,课程也是澳洲课程,每个学年有三个学期,师资相当不错,有大学教授,雅思考官,负责商务和会计课程的老师都有外企的工作经历。班主任不教课,只搞行政。
说白了,学生们都要出国留学的,这三年就是一个过渡期。每年的春游、秋游都去澳洲、韩国、意大利,寒暑假的令营也都安排在国外,这些都是自费,除非特殊情况,很少有计较费用而不去的人。
学校是寄宿制,周五可以回家,周日晚上九点前返校。宿舍是套间,两室一厅一卫。卧室有一人间也有两人间,可以搭伴儿同住,也可以自己住。每个楼层配有一个宿管,负责清洁和喊床。
周末的社团活动很多,舞蹈、派对、网球.....每到周五,家长们的汽车排起长龙,各家的孩子个个花枝招展、装备精良,钻进车内,参加社团活动。
我没有参加任何一项社团活动,一进高中,就忙着跟各种男生谈恋爱。开心的时候,两人就牛皮糖一样地黏着,不开心了,下一秒就翻脸、分手。
我不清楚跟几个男生谈过恋爱,更加搞不清他们的名字。那个怀春的年纪,身体里的爱交付谁都不紧要。紧要的是,要立刻交付出去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(8)

我比多数人都更早感知到“命运”,它没有形状,但有重量,它神秘莫测,却又在个体的身上反复刮擦。
我从一个身世不明困在渔区的苦孩子,变成了煤老板的独生女,命运翻了个手背,一下就好得过了头。但我不清楚,“命运”有时也像过家家,赐给你一座纸糊的城堡。让你嚣张、让你膨胀、让你充满了底气,妄想飘起来的时候,“命运”抬起大手,轻轻一推、一捅,城堡顷刻间又变回一堆废纸。
我读高二的第一个学期,李国强出事了,他被智赢中学的女校长实名举报,跟县城的3家银行存在利益输送。事发之前,他用充足的现金流挤垮了多家煤矿,再用银行违规放贷的钱,收购被挤垮的煤矿,威风得晃眼。
李国强跟我妈离婚后,没有立刻娶女校长,就注定为自己埋下了祸根。他自己没文化,但财富令人头昏、令人膨胀,妄想把有文化的女人骑在胯下,玩弄于股掌,料不想自己只是一只呆头鹅,被人一把抓牢,捂死了脖颈。
李国强被抓了,矿上顿时乱成一锅粥,没人顾得上高兴,煤矿、银行、交了定金的焦煤公司、钢厂、电厂……都以赶着投胎的速度,去矿上要账。法院门口排起了长龙,李国强名下的一切资产都被迅速拍卖。
我像做了一场美噩交替的长梦,所有拿回的、得到的、将来继承的……一切都成了竹篮打水,统统化作乌有。
万幸的是,李国强给宋丽买的那套房子,挂的是宋丽老爹的名字。
我还不至于无处可去。
学校我是没法再去,没人给我缴费了。宋丽把自己的卧室腾给我,我白天就待在房间睡觉,夜里就去网吧包夜,跟谁也不说话,顿顿下馆子,专点大菜,一顿饭能把肚皮撑到炸。
这两年我攒了一笔压岁钱,还有些贵重物品也变卖了,两个多月都放开了吃、放开了玩,很快就把手头的钱搞空了。
宋丽又开始捡废品,每天放学,将学校收集到的饮料瓶子和纸箱子带回家。没几天,小小的阳台就堆出了一座垃圾山。
那段时间,她手里除掉书本,还多出了一张城市地图。县城跑遍了很多次,她比其他拾荒者都能更精准地“捡钱“。今天
鸭岛码头的树林蚊子多,咬进肉里,会起一颗蚕豆大小的硬包,但树林里的小情侣、同性恋也多,不怕蚊子咬,钻进去一小时就能捡几十个矿泉水瓶子,还有人会举着十块一张的票子,将拾荒者赶跑。距离最远的一家废品收购站,回收塑料瓶的价格是每斤一块三,比近处的收购站多出两毛钱。为这两毛钱,宋丽每天要多走4公里。
周末,县城的街道会多出三四位拾荒的老年人,都是拿退休金的企业职工,没事给自己找事做。宋丽要提早一小时起床,不然只能捡到平常一半的废品。
夜市大排档的垃圾桶最富,一夜之后,每只垃圾桶都撑得鼓鼓囊囊,统共能找出上百元的废品,可惜每只垃圾桶都被废品站承包了。
那段时间,宋丽的汗水换来了不少钞票,她给我买新衣服,给我带好吃的零食,跟我分享她的“生意经”。
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。
有一天,我在网吧熬了个通宵,人已经困得麻了,都记不清怎么走到屋门口的了,一脚踩在门口的一大袋易拉罐上,崴得厉害,脚背肿起来老高。
那天,我异常狂躁,在屋里骂了一天,先是骂了宋丽的爹娘,骂他俩一个疯子、一个瘫子,让他们滚出这间屋子。等宋丽回来,我又接着骂她,让她也滚出这间屋子,滚回渔区去拾荒,一辈子捡垃圾。
这一个多月憋紧的情绪,我一下子全部释放了出来,骂人骂得满身冒汗。屋里没有人还嘴,但等我脚伤恢复,开始下地走路时,宋丽一家人已经搬离了。我有些落寞,但立刻狠心起来,觉得未尝不好。
又过去半个月,宋丽上门找我,说要把房子还给我,去办房产过户手续。
这一刻,我脸面通红,但又想到眼下的自己一无所有,命运待我不公,每时每刻都劝自己要做个“绝情狠心”的人。
我故意昂着头,对宋丽说:“挺好,本来就该还给我了。”
过户手续办完,宋丽只对我说了一句话:“你还是得上学。”
我说:“你别整天捡垃圾了,读书再好,也让人瞧不起。”
宋丽的脸色马上变凉,我们就在道路的斑马线上,分道扬镳。
房子被我挂进了二手房交易的中介所,为了迅速出手,价格挂得很低。交易很顺利,兴许是中介所找了拖儿,自己人买去了。三天时间,就把所有手续走完了。这套80平米的二居室给我换来了12万现金,而当年县城学区房的房价早都破三千。
我在网吧续了一万块的网费,老板没遇到过这么豪气的人,又送了6000。每天我一进网吧,几个网管都围着我转,饮料也给我免费喝,但我不占这个便宜,每次都五十、一百地给他们小费。那时,他们当网管的工资都不超过1200。
非常理所应当,我跟一个网管恋爱了。他长相一般,穿着也土,关键是游戏玩得来,我打不动的装备,都是他帮着搞来。
他本来住在网吧员工的集体宿舍,后来搬过来跟我同居。我住在县城的金华酒店,月租房每月2600。
半年时间,我每天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,去网吧上网,回酒店睡觉。由于每顿都吃大荤,我的身体迅速发胖,脸庞就像炸了腮,期间我还流产了一次。
一天,我去银行取钱,发现账户余额不足五万了,开始焦虑,耗不到年底就得睡大街了。
男朋友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,他说要拿这笔钱去开龙虾店。当时马上入夏,街面已经坐着吃龙虾的人。他说有个表弟会烧虾,拿4万块钱给他,2万租个门面,2万制办厨具和备料,一个夏季指定能让4万变10万。
我相信了他,把钱取出来,都交给了他,身上只留了一千块的饭钱。
一天夜里,我记不清为什么事跟他吵架,让他滚。他就真的滚了,晾在房里的内裤都没收,直接消失。
他的表弟我没见过,龙虾店开在哪,我也不知道,4万块钱,一分也没拿回来。
住宿费和饭钱都续不上了,我便找网吧老板退网费,余额还有7000。老板扣除赠送的6000,退给我一千块。我打算把一千块花完,然后找个干净的地方,一死了之。
活着太没劲了。
我换了个网吧包夜,查了不少自杀的方式,还是鼓不起死的勇气。
钱快花光的时候,我还在幻想,指不定李国强今天就放出来,我又能变回那个只顾花钱、只顾耍坏的煤千金。
幻想却再也变不回现实,李国强那时已在劳改队落了终身户。
钱很快就花得精光了,为了能多在网吧蹲两天,我撑了两天没吃饭。网费耗光了,屏幕黑了。我瘫在椅子上,饥饿感一阵阵地袭来。
熬到天亮,我便往早点街走,街边的饭桌上总有剩下的包子。
在那里,我撞见了最不该再见的人——小抱玉。
她怀孕了,挺个大肚子,在那儿卖早点,身旁站着一个丑陋的男人,像她的老公,正在面桶旁掌勺,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她干活。
她给人传面,笨手笨脚,面汤撒了一桌面。老公扬起了巴掌,吓得她捂紧头盔,往面桶的后头躲。
她照旧戴着那顶黄色头盔,帽檐被油烟熏出了一圈包浆,整个人又胖了一圈,原本白皙的脸也被太阳晒得漆黑。
当时我并不清楚,李国强将她送回老家后,亲生爹娘立刻就把她嫁了出去。他们既拿了李国强一大笔的教养补偿金,又拿了一笔彩礼。
小抱玉便沦为一个生育机器、一个笨拙的面摊帮工。
我不敢跟她照面,扭身要走。她却眼尖,立刻认出了我。
“pig!”
“sow!”
“bitch !!”
我被她骂得头痒,揪紧头发,快速往人堆里躲。她追上来了,摘下头盔,砸在我的后背上。我没感到疼,倒察觉出那个头盔的质地廉价,等逃开了很远,背上好像有了一块灼伤,英文的脏音也还在耳道里回响。
那天,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小抱玉骂醒了,竟然开始了自我反省。
也可能是一系列重大的体验已经在生命进程中完成了积累,一面镜子竖在眼前,不得不开始自我的观照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(9)

我的大脑好像能溢出沸水,愚蠢的决定就像一群群的白蚁,自动从脑沟里冒出来。但撞见小抱玉的那个清晨,那个人生路口的关键时刻,我做了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选择。
那个清晨,我格外清醒。好像有另外一个我,绕在身旁、悬于头顶,360度审视着自己。
我决定去找宋丽,决定重新读书。
那时已是5月末,宋丽正备战高考,我去教室找她,看见每张课桌上的书都堆得比人高。
我站到讲台上,喊她名字。她从书堆里露了一下头,没多讲话,也没问我的来由,手里捧着一张数学高考模拟卷,引着我往教室外头来。
我说:“我没地方睡觉,没地方吃饭了。”
她眼睛不抬,始终盯着卷子,嘴巴却在说:“那我带你先去食堂。”
食堂还没到开午餐的点,但菜都全部烧好了。阿姨和大厨都和宋丽熟,她课余时间都要过来做帮工,饭钱不仅免了,还额外每月能拿到200块的工资。
那顿饭,我沾了宋丽的光,大厨开小灶,烧了个拿手菜,一盘红烧排骨。我两分钟就吃得光盘,那天之后,再没有过吃饭这么香的时候。
夜里,我去宋丽的住所落脚。跟紧她走进了一条胡同,顺着黑洞洞的楼梯上四楼,楼道里刷着“疏通下水道”、“医保套钱”、“招聘公关”的牛皮藓,有一张KT板挂在一扇崭新的木门上,上面写着“女子宿舍,2元一宿”,推开木门,我吃了一惊。
屋里都是人,8张高低床上睡着十几个女人,每张床上都铺着干净的被子,有的已经用上了凉席。屋里十分整洁,阳台上摆满了花和草,跟整个烂哄哄的楼道很不搭调。
这里住的女人多数是进城务工的民工,一旦找准了工地,立刻会卷铺盖走人。也有从工地摔断了腿,拿不到赔偿金又没钱动手术的,会重新回这养伤。
旅馆的老板娘白胖、高挑,老公多年前赌钱,她那时管家里的账,不愿掏钱填老公的赌债,老公就在这间小屋里上吊了。房子成了凶宅,不好出手,起先租给一家饭馆做集体宿舍,后来变成了旅馆。
老板娘起先泼悍、无情,认钱不认人,“难民营”的苦命女人接触多了,也不再一心赚钱,变得热心了,帮人渡过难关,又救下不少轻生的人,名声就传开了。但这里也有一条铁律,男人勿进。
老板娘的侄女是宋丽的同班同学,帮她讲情,宋丽一家三口才住了进来,况且她那个瘫掉的老爹像只昆虫一样,终日在被子里蜷着,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,也就不算破律。
那晚,我睡在宋丽的铺上,她始终没问我房子的事。我却一直翻身,背上好像有针在扎。
我说:“宋丽,我对不起你。房子被我败掉了。“
宋丽把话题转了,说:“你不是想继续读书嘛,得等我高考完了,帮你找找我们班主任,看看怎么能把你的学业续上。她好说话,肯定能给你找条路子。”
我说:“这些天我也不白待你这,我去打工,把书本费攒够了。”
宋丽说:“你还是先补习吧,学业落下的空当这么大,书本就够你啃的了。”
宋丽忙于高考的时候,我也在补习。
高考结束了,我们一同进了一家塑胶厂,每天用砂纸打磨电脑键盘,半个月干下来,手上磨得全是血泡,但也赚到了一千多块的工钱。
拿到钱的当天,宋丽买了20块的猪蹄,大锅炖烂,我们吃得很开心。
不久,高考的分数线就公布了,宋丽考了602分。她每次模拟考都会过600,最高的时候考过650分。班主任说她再够下手,就能上清华。
这样的成绩,对一个渔区出来的女孩来说,足够唬人。毕竟在边缘地带,考清华,不亚于上月球。
宋丽的目标就是清华,但她只考了602分,心里的落差很大。虽然有211的大学发过来录取通知书,但她看了一所民办高中的招生广告,上面写着“600分以上的复读生奖励3万元”,而且第二年考上清华,还有20万的奖金,她决心复读。
宋丽的老爹最看不得女孩读书,平常瘫那的一个人,也总是嘴里放毒话,逼迫宋丽放弃学业,早一天嫁人。宋丽也常拿话呛他,嫁了人,就让你烂在床上。等宋丽捧回来3万块的奖金,老爹头一次低了头。他打鱼半辈子,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一笔钱,料不想书页里还真是藏着黄金。
整个暑假,我和宋丽都在看书、补习,夜里很晚才睡,但早晨可以睡到自然醒,饭吃得格外好,每顿都开大荤。
宋丽带我去看望了班主任,她对宋丽去民办高中复读的决定,并不支持,怕她一脚踩进了稀泥,拔不出来。
宋丽跟她提了我续学的想法,她问了我一些学业的情况,说我在贵族学校的两年算白呆了,教材不一样,续学只能去职高或者中专。中专得去外地读,职高就在本地入学,而且职高也有高考班,用心学习的情况下,我还有机会读大学。
我当然选择去读职高,班主任帮我搭了线,入学很顺利,学费是宋丽出的。我进了高考班,职高生只能考本省的大学。
学业续上了,我异常刻苦,视力也迅速下降,戴上了啤酒瓶底那样厚的眼镜。高二我还跳了一级,最后在单招单考中以全省前一百名的成绩,考入了省内的一所工业学院。但令我不满的是,我并没有走进大学校门,而是继续留在职高,进行四年制的本科专业培养。
我虽然考了个本科,但还得留在高职读四年,高职要用4年的专业课让我记住:你永远是职高生。
这两年的学业,我虽然存在不满,但总体上还算顺利。宋丽的情况却截然相反,复读头一年她只考了498分,又接着复读了一年,老天爷开玩笑似的,给她撂回了起点,还是602分。
宋丽脾气犟,她还要复读,考清华的决心松了,但分数必须过了620,因为她那个学期的模拟考成绩没低过620。况且,那年有一所民办高中给她开出了6万块的复读奖金。
宋丽比任何人都需要钱,钱也成了她踏进高考迷宫的诱饵。
前三次复读,有两次都是为了拿复读奖金,当然也有考分不理想的因素,不过这全都是她一个人的决定。
2010年的5月,宋丽即将参加第四次高考,她来学校看我,约我出去,想聊聊天,缓解一下高考临近的压力。
我们约在一家咖啡店,她问我有没有考研的打算。
我跟她摊牌,说自己大二的下学期就休学了,早都不住校了,现在正在一家工作室,搞自己的事业,不想把时间花在无用的知识上,早点接触社会,早点实现财务自由……
不等我讲完,宋丽毫无征兆地站起,甩了我一记耳光。
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激动,只是感到脸庞火辣辣的,但并不觉得疼,甚至有点儿兴奋了。
好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,我便期待着这一记耳光,期待着这场风暴,扯断我跟她的关系。
但当我遇到一个大麻烦时,我们最终还是和好了。
她的第四次高考,得了631分,距离清华的理科录取分数线差了36分,但超过20多所的985院校任由她挑选,她还是决定复读。
这次的原因,还是钱,但过错在于我,我不仅辍学了,还欠下了5万块的美容贷。
复读班的班主任给宋丽开出了8万块的复读奖励,让她再考一次,冲击清华或者北大,考上任何一所大学,都承诺给她30万的奖金。
宋丽已经像个赌徒,高考是一张巨大的赌桌,一次次押码,只有考中清华,好像才能回本。离了高考这张赌桌,无论进入哪所大学,她都输掉了4年的青春。
她又拿了8万块的复读奖金,为我填掉了5万块的美容贷,一句难听话也没讲。
那段时间,我也过得辛苦,一方面是考上本科后还得留在职高读书,令我沮丧,另一方面我卷入了一场虐恋,脱身不舍得,又被消耗得精神疲惫。
我很不甘心,吃苦考来的本科,最后还得留在职高的专业班读4年。有一阵子,我相当不服气,每天都给自己鼓劲,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,动力十足地啃书本。
我学的是机械工程,就读方向是机械设计与制造及其自动化,科目混乱,但每一门课我都认真对待,课后还得复习,成绩一直在本科班里拔尖。
职高的学习氛围确实很差,但也有好处,成绩冒尖的学生,拿奖拿到手软。第一等的奖学金自然少不了我,后来我被导师推荐进了机械创新工作室,遇见了李凯。
他很黑,也很帅,动手能力极强,喜欢发明创造,才23岁就手握八项实用新型专利。他拿过一个国际机械创新创业大奖,获得了一笔创业基金,但后来被证实在专利获取上存在侵权行为,奖项被取消了。他有些恼羞成怒,辍学后自己组建了工作室。
我后来成了他的助理,再后来,我们恋爱了。
李凯很有激情,浑身发光,为了相配他、帮衬他,我也放弃了学业,还做了高鼻子、大双眼皮,欠下了5万块的美容贷。
但我其实清楚,我跟李凯根本没有未来,即使他浑身发光,前途无量,我们之间也有一道不可言说的暗处,捱到后面,谁也没有本事跨得过去。
这道暗处是李凯的生理问题,老天爷给了他能耐和头脑,唯独让他最重要的地方失能。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尝试过,公园、旷野,也在他最有安全感的出租屋,我们也有过各种谈话,情话、骚话不管用,就推心置腹,还是不管用,我们便对饮、谈诗。
酒精是最不利的东西。他一旦沾酒,便立刻丧失生理上的主动性,变得躁动不安,手到处乱摸,碰倒各种东西,烟灰缸、酒瓶、菜盘子.....那双不安分的双手,却永远学不会触摸异性的身体。
情欲是困在他身体里的敌人,两方鏖战,他难免控制不住愤怒。他就会扒光我的衣服,狠狠地捆绑我,将我吊起来,瞪着一双带血的大眼,拷问敌人一样地拷问我:“你是不是骚货?!”
他的施虐也逐渐构成了我的暗处。
即使我明确知道,跟李凯不存在未来,但我就是喜欢他,离不开他。或许我不敢承认,这个可怜的男人,很像死掉武继兵。他也会捆绑,会把我吊起来,逼我撒尿。
李凯每次将我五花大绑的时候,我便控制不住,想到武继兵将船妓掰成两半的画面,想到那艘船上的粪桶,想到那些巨大的蘑菇……..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(10)

2011年,临近高考那几天,宋丽信心很足,每次模拟考的成绩都很满意。
反复考、考反复之后,对待考卷,她早都应付自如。英语和数学,已经没了难题,她闭着眼考,也能拿140分以上。
她有多半的把握,能考上清华。到时,既能踏进理想的校门,也能拿到30万的奖金,解决自己的学费和父母的医药问题。
事情的苗头似乎在变好。
但命运有时就像一盘菜,老天爷捏着调料罐,撒下一些微细的粉末,在这盘菜里迅速溶解、消失,不留痕迹,谁都不清楚自己是咸,还是甜,但这盘菜的滋味早都注定好了。
宋丽是一盘苦菜。
那一年的考分公布日,她考了606分。那一年,清华理科类的录取分数线是665分。在这之前,她早都对过答案,自己至少拿650分。考分一出来,她精神就受了刺激,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后来她好像想起来什么,开始在街上疯跑,逢人就喊:“老师,别收我卷子,我选择题还没填,60分呐。”
那是数学考卷,宋丽一上来就做完了选择题,答案全部写在一张草稿纸上,交给了监考老师。
她答应了复读班的老师,给他的女儿递答案,监考老师也是买通的熟人,草稿纸上的答案会顺利地传递过去。
整整一年,宋丽在复读班的伙食费都是老师提供的,她还得到了一个新手机。
但报应也来了,她将答案写到草稿纸上,卷子上的答案却忘了写。
她自己意识不到,这些年的复考,逐渐构成了一个命运的陷阱。
她是个对道德有很高要求的人,很小便承担起养家的责任,对待朋友更是赤诚。但人都很有限,长期地输出,长期地负荷,总归也要填补。不断地复考,给她形成了一套可怕的自我奖赏机制,但凡见到考卷,她就能尝到甜头,就能获得能量上的填补,然后继续输出,被家人、朋友、老师继续需要。
宋丽突发精神分裂,我给她找过医生,医生说一半是外部事件的刺激,还有另一半是遗传因素。我拿到第三年的奖学金,又立刻带她去了一趟北京,在全国最好的精神疾病医院门口,被黄牛骗走3000块钱。
宋丽的病情并不严重,对人也没有攻击性。她就是不能看见桌子,一旦看见了,就当成考桌,非得趴上去,空气中好像变出了一张数学考卷,她会认真地做选择题。
如果当时有足够的钱,我也有足够的耐心,兴许能把她的病治好。
面对病情日益严重的宋丽,我很伤心、悔痛,但又有一丝丝庆幸,庆幸医生告诉我,她的病因带有遗传问题。
我便想,无论怎样,她都得疯掉。
我得以减轻一些愧疚感,毕竟她最后一次的复读奖金,多半给我填了美容贷。
老师的女儿考上了复旦,但最终没能入学。
我在李凯的鼓动下,决定帮宋丽讨一个“公道”。我们把那位老师约了出来,开口要30万。我说这是宋丽应得的,考中清华的奖金没了,但这30万一分也不能少。
老师当然心里有愧,但30万对他来说,是个天文数字。他最多只能出5万。李凯跟我商量,把这笔钱先拿了,后面再追着要。
5万块钱,李凯拿走了4万,给宋丽算出了一份股权,加进了他的工作室。
过了两个礼拜,我们又讨回来3万,多半的钱,还是被李凯拿走了。当然,我也用其中的3000块钱,打了两次瘦脸针。
那是一段万劫不复而不自知的时刻,邪念生长时灾祸已经发生——第三次讨钱时,警察出现了。
我们戴上了手铐,被警察以涉嫌敲诈勒索罪的名义,关进了看守所。
那位老师承受不住压力,报了警,化解经济危机的同时,也撕毁了女儿的那张名校录取通知书。
落难之后,李凯开始变得陌生,他费尽心机,将一张纸条从男区传进了女区。可第一个拿到纸条的人并不是我,是号长。
号长是个女毒贩,问我,这是谁。我说,男朋友。号长说,他妈的什么狗屁男朋友。她把纸条递给我,又说,看完就撕了,丢厕所里冲掉,干部发现了,有你苦头吃。
纸条上写了一串蚂蚁大的字,但工工整整,字迹一点儿都不潦草。但内容却是劝我扛下这个案子,两个人里保一个。
看完纸条,我并不难受,而是恍然大悟了。我和李凯之间,没有一丁半点儿的爱情。我们只是身体里的两道暗沟,短暂地相合在了一处。
案子开庭了,我作为主犯,被法官判了6年有期徒刑。李凯的口供做得比我好,一些推责和嫁祸,我也不愿跟他计较。他便只是从犯,获刑2年,缓刑4年,开完庭就被放了。
我的人生虽然彻底滑坡,但牢狱之灾并没有成为压扁我的巨石。相反,我的“牢运”出奇地好,这份运气来自于我曾经的学业。身处高墙电网围拢的特殊境地,曾经学过的知识和文化,好像赐给我一张护身符。
女监的警力有限,一个监区只有8位女警,主班4名,副班4名,要管200个犯人,工作量很大。所以警官会挑一些骨干犯协同管理,骨干犯统称为“四犯”,管纪律、管生产、管生活、管学习。
管纪律的,通常是外头的大姐大,狠人、暴脾气,但做事公道,能服众;管生产的,大多是劳动车间的“快手”,劳动能力突出,能带头做事;管生活的,大多是经济犯,有头脑,懂账本;管学习的,都是文化水平高的犯人。
我很快就被警官选出来,管全监女犯的学习,还要给十几个女犯扫盲。
监狱的改造制度,是劳动与教育相结合,犯人要背诵《行为规范》,要学《弟子规》,要唱红歌,小学三年级以下的犯人,还得参加扫盲课。
我每天忙得够呛,但跟12小时坐在缝纫机前的女犯相比,实在幸运很多。监区的服装生产线,承制外贸牛仔裤,女犯们出工时白白净净,收工回来个个成了蓝精灵。车间里到处飘着蓝色的布屑,体质差的女犯,很容易染上肺结核。
因为不需要参加体力劳动,我每天都有一些空余的时间,便全部用来看书。监狱里允许犯人参加成人自学考试,并且设立了狱内考点,考试每通过一门课,教改科会奖励3个减刑分。为了争取减刑的最大幅度,我报名了成人本科的自考,专业选了汉语言文学。
努力学习的同时,我也有在努力教课。
女犯们的文化水平普遍很低,一个200名押犯的监区,竟有十六个文盲女犯。
有些女犯特别难教,有个杀夫进来的,精神不太好,又得过肺结核,上课时眼神总是空空的,期末考连名字还没学会写。她人倒是很客气,每次下课,都要拽紧我的手,一边鞠躬一边道谢:李老师辛苦了!
她杀夫是因为丈夫该杀,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,丈夫把孩子的手术费在赌桌上输得精光,还欠了18万的高息债。孩子一死,她就端着一把刀,在丈夫的心口平静地点了一下,人没等到进医院就咽气了。
她的扫盲难度极大,两个学年教下来,将将学会写两个名字,一个是她自己的,另一个是她死去的小孩的。
还有一名信奉邪教的女犯,捂死女儿进来的,家人都跟她断绝了关系,但因为是文盲,入狱了就被列为扫盲对象。她的刑期是死缓,人也已经40岁,没啥盼头了,学文化就是个笑话。她连最简单的诗句都背不出来,一长串的经文倒是张口就来。
我不太乐意教她,但也不敢惹她,因为在她身上,早都找不出一点儿人味了。
里头也有非常好学的女犯。
一个四川妹子,才19岁,盗窃进来的。
她家穷得叮当响,父亲常年挖煤,患了尘肺病,躺在家里像条翻了肚皮的鱼,不打氧就不能活。母亲早都改嫁到外地,对她不管不问。她成绩优异,家里贴满了奖状,就连做饭的灶台上也贴着“三好学生”。
遗憾的是,老天爷丢给她一块绊脚石,为了300块的高考报名费,她用不到一米五的身板偷了一辆一百多公斤的摩托车,获刑一年半。
她身材矮小,满脸雀斑,一嘴黑牙,因为缺钙,骨头总疼,走路也要人扶着。管教看她没有劳动能力,就让她给我打下手,搞监区的教务工作。我发现她只要拿起书本,一双眼睛立刻烁亮无比,身体上的痛感顷刻间消失,脸色变得神采奕奕。
入监坐牢了,她还念着高考,幻想着上大学。大伙儿都笑她,说她白日做梦,脑子出问题了。
我在监区有一项最重要的改造任务,每周都要将女犯们的思想情况记录下来,汇报给分管民警。
那时,我们的分管民警姓马,三十多岁,性格外冷内热。她是位小镇做题家,父母都是农民,自己啃书本啃进了政法大学,毕业后又过了司考,还拿到了律师职业资格证,最后接着考公务员,当了狱警后,还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。
马管教查阅了政策法规,明确告诉小四川,服刑人员在刑满释放后可以参加高考。马管教还提供了全套高中教材和复习资料,并且让我辅导小四川,带着她学习。
这段牢狱时光简直像在做梦,我俩在高墙里拼学习,发愤图强,好像在做一幕励志的戏,老天爷就是那位观戏上瘾的唯一观众。
马管教后来还帮小四川解决一个难题,她当时的刑期截止日期是2012年11月11日,而同年高考的报名截止时间是10月25号。政策是服刑人员不能参加高考,如果等到小四川刑满释放了,她就错过了报名时间,要再等一年,才能参考。
马管教先去教改科做工作,科里同意跟教育考试院联系,并专门去函说明情况。事情竟然办得格外顺利,考试院破例,为小四川在高墙内办理了高考报名手续。
小四川出狱后,参加了2013年的高考,考了536分,超过了文科本科一批23分,走进了大学校园,完成了一个学业上的奇迹。
小四川的例子恰巧和宋丽相反,有时我整夜都睡不着,为宋丽难受,也为自己难受。天亮的时候,才会用“各人有各命”劝服自己。
小四川走进大学后,我也参加了最后一次成人自考,本科的三十多门课程全部考完。女子监狱成立以来,我是第一位考完本科类课程的犯人,等我写完论文,教改科立刻与省内一所大学的自考办导师联系,邀请他们入监,为我专门举办了一场论文答辩。
2015年5月,我拿到了减刑一年半的裁定书,距离刑满释放日还有一周,又收到了本科毕业证。
出狱当天,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,反倒有些不舍。不知道那扇铁门关上后,孤零零的我,该往哪儿去。
我去2元宾馆找宋丽,发现一家三口早都搬走了。我又去渔区找,那边的人告诉我,宋丽确实回来过,但她家的那艘住家船早都卖掉了,一家三口就借了一条破船,住进去没几天,遇到了台风。
宋丽那天在岸上拾荒,她虽然精神不好,但还记着赚钱,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,天黑后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回来。台风把破船撕成了碎片,宋丽的爹娘都没了,尸骨也没寻回来。宋丽从此下落不明,也有渔民撞见过她,看见她到处捡拾渔船的碎片,在北湖的浅水区“踏脚迹”。
我就跑到北湖蹲守了几天,人影都没见到。
我在渔区待了半年,在一艘船上餐厅当服务员。近些年固臼湖的旅游业搞起来了,湖面的不少住家船重新装修,做成了餐馆。固臼湖水质清澈,风光很好,天南海北的人,都来吃湖鲜,船上的饭馆,家家的生意都热了。
时代大踏步地发展、前进,走进了这片贫穷的水域,给渔民们留下了一点红利。但新的问题也来了,原先不重视教育的渔民更加不重视了,家家户户都缺帮工,渔区的孩子就是现成的劳力。多数人初中便辍学了,也有不少人小学都没毕业。
我闲下来的时候,会给几个孩子补习功课。
有个外号叫黑鱼的小女孩,眼睛就是宋丽的翻版。她很聪明,就是不愿意读书。有次因为她染了蓝头发,我训了她,当天我房门的钥匙孔就被灌进了502胶液。
那天,我进不了门,索性提了几瓶啤酒,在船头坐了一宿。喝高了,我便自言自语。
“你一个小姑娘家家,能不能想想退路?生活操蛋了,命运不讲理了,只要愿意,你仍然可以读书的。”
“你先把初中读完呀,哪怕你初中成绩是个渣,只能上中专,但上了中专就能上5年制大专。那也是全日制的毕业证,虽然给不了你高薪和体面,但是能读下来大专,一些岗位大门的敲门砖就有了,护士、幼师,这些基础岗位就可以干了,不用在船上穿着吊带衫一直传菜了。”
“你家里条件差,供不起你读书,但初中三年是义务教育,你熬完了,拿到了毕业证,你可以边打工边上函授课。函授大专上完了,你还可以参加成人自考。”
“拿了成考本科的学历,虽然是非全日制,虽然含金量低,但是一些行业门槛总算能跨过去了,建财药精消之类的注册资格证就能考了…….拿到其中一张证,这就是你跨入中高收入人群的唯一通道了…… 等你拿到本科学士学位,公务员你也能考的,还能考研、读博……你现在初中读得都费劲,这些必然是难为你了.....”
“初中不毕业,你就无路可退,懂吗?你只能传菜,大概率嫁给大厨,不到20岁就生孩子…….后悔药没有了!”
……..
我实在说累了,开始发笑,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很可笑。
渔区的信号很不稳定,我的手机没法玩游戏,看视频也费劲,只能刷微信公众号。
我出狱的时机很好,互联网创业的热潮还没退,一些资本进入了素人写作的内容领域。当时我还不知什么叫“素人写作”,在手机上刷到一篇文章,写少年犯的,作者是少管所的狱警。那篇文章的阅读量有十万加。发布平台是一个刚融资300万的内容创业公司,做了一个叫“世道”的微信公众号,上面有一个“你的故事”的栏目,标题很诱人——《你的故事或许会成为一部电影》。
我也有很强的表达欲,闲暇时间,就在手机上敲故事,通过文字,触碰着那些过往。有时候万劫不复,有时候又被命运的圣力打捞,一道道自我救赎的愿力,隐驻于故事之中。
我写了四个短篇,全部投给了“世道”,很快就有编辑对接过来,说我的文笔蛮好,故事题材也很好,但得重写,把四篇写成一篇。
故事写得特别励志,发表在公众号“世道”上,标题是《铁窗里的自考》,副标题是”读书改命,什么时候都不晚“。文章叙述了自己的经历,用一句话概括:一本出自高墙内的本科学历,托起了我下坠的人生。阅读量突破了百万+,各家影视公司争相购买版权,很多出版社也发来了约稿合同。我也借着机遇,成了一名签约作者,全职写作。
不久后,我被编辑邀请到了北京,参加一个文学沙龙,作为嘉宾,跟写作者、纪录片导演、媒体人、文学爱好者,交流了故事的创作过程。他们显然对我的牢狱经历更感兴趣,我也表示,女子监狱让我见识了各种罪恶,也让我见识了千百种的苦难,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活着,后期会继续创作牢狱题材的稿件。
沙龙结束后,有记者采访我,问道:“文章的副标题是‘考试改命,什么时候都不晚’,那你觉得考试真的能改命吗?”
一句不经大脑的话,自动从我的嘴巴里回答了出来:“考试改命,有时也是一种病,穷人的先天病和遗传病。”
《铁窗里的自考》售出影视版权后,我有了60万的收益。节俭的日子过惯了,一下子不晓得怎么花钱了。从黄山回来,有位读者在微博上给我发私信,说自己从事了十几年偏远地区的教育公益活动,看了我的文章,感触颇深。我灵机一动,问她愿不愿意来渔区跟我办一所公益学校。随口一问,事情竟然成了。
我们没资格办一所正规的民办学校,严格来讲,我们只是租下了渔区一条废弃的沙船,改造成了三个教室,每个教室只能容纳十个学生,给渔民扫盲,给渔区的孩子提供小学到初三辅助教育,帮扶一些具有辍学风险的特困生。
工作做了一阵子,这位读者有了急事,离开了渔区。我又和正在上大学的小四川联系上了,她只要有了长假,就会来船上帮忙。她上课比我有耐心,孩子们都跟她亲。
有一天,小四川让我给机构取个名字,设计一个门头。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前面,加上宋丽的名字,取名“美丽船上书坊”。小四川说,听起来像不正经的美发厅,我又改成了“丽美船上书坊”。
书坊的大部分硬件,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,只有旗杆,买了自动升降的最新款。
每天清晨,湖上升起一轮红日,一群黝黑的渔家孩子,站着国歌声中注目升旗,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,在湖风中猎猎作响。不多久,船上便响起来朗朗的读书声。
有一天,我安排了数学考试,一个调皮鬼逃学,他水性很好,从船尾跳下来,在水里游了好几公里。我寻他寻到下午,逮住他后,让他在红旗下罚站。等我改完卷子,天色已经摸黑,我喊他来办公室,问他为什么逃课,有没有认识到错误。
他是个容易脸红的孩子,低头认错时,也在为自己找借口。
“我是被吓的,做卷子时,我坐在窗户边,有个疯女人敲窗户。她说,数学卷子,不要忘了填选择题。说完就不见了。”
我听得一惊,立刻想到宋丽。我把男孩送回了家,撑着木划子在湖面寻了一圈,还是寻不着。回到船上,我猜是宋丽不想见我,但孩子们的读书声又引着她过来。
我为黄山的事,愧疚不安。但静下心后,又在想,即使找到了宋丽,又能怎样,把她送进精神病院?还是给她拼命花钱,让她享福作乐,填补我对她的内疚和歉仄。
我能从人生的困境中脱身,宋丽无疑是照亮暗路的那盏夜灯。可施惠者往往都不是最终的受益者。我难受了一整夜,最终只有自我安慰:
宋丽没有离开我,她只是换了一种陪伴的方式,继续做那盏夜灯。我也必须勇往直前,人性不能再做摇摆,要在选定的正路上,一直走下去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【后记】

我在黄山的剧组担任顾问,是人生的高光时刻。撞见宋丽,如同误入了过往的泥沼和污井。我想绕开她,不承认她,用逃离来巩固眼下的荣光。这心狠的一刻,宋丽彻底消失了。命运也在我的胸口剪开了洞,凉风灌进去,心就像毛巾一样拧起来。
那天夜里,我陷在酒店的席梦思里,一直做梦,梦见我和宋丽一块儿“踏脚迹”。
“踏脚迹”是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,固臼湖湖底平坦,入冬后,寒风四起,水位变浅,湖滩上都是冻土。梦里,宋丽抱着一捆芦苇,赤脚走入浅水区,每走一步便在湖底踏出一个深脚迹,顺手在脚迹边插一根芦苇,一路踩下去,湖面便竖起一溜儿芦苇。寒风掀开湖面,鱼儿冻得无处可躲,四处找洞穴,见了脚迹便钻。我沿着芦苇的标记,一个脚迹一个脚迹地摸下去,一尾鱼又一尾鱼地捉上来。
我很开心,梦里回荡着笑声。
宋丽却陷进了一团污泥里,我笑得越大声,她便陷下去越深、越紧。
梦境逐渐变成了一个吞噬她的黑洞,无声而又潮湿。她并不呼救,在我的眼前,化身一尾彩色的鱼,优雅地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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